欸,被瞧見了!
她甫收斂雙眸,倒有些出乎意料地對上某人視線。
棒著一小段距離,已對長輩們行過拜見禮的孟回正瞬也不瞬望著她。
唔……莫非正是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盯著孟冶,人家卻來盯她?
是說,這個「人家」直盯著她有何貴干?
見她綰發成髻,也曉得她是已婚身分,他看人的眼神卻也毫無遮掩……或者,正因為她已婚,嫁的人還是孟冶,所以……內心冷淡一笑,表面仍溫溫婉婉,她沈靜回視,頓了會兒才徐慢調開眼。
「嫂,我家三堂哥生得很俊俏可愛吧?」孟威娃微靠過來,壓低嗓音。她話中的「三堂哥」指的是孟回。
「是啊,很俊呢。」霍清若學她低著聲。「不過若論可愛,還是威娃第一。」
「嘻,嫂啊,我要是第一的話,那大哥行幾?我家大哥黝黑歸黝黑,高大歸高大,卻生得面女敕不是?那也可愛得緊吧?」
「自然是嗯……可愛。」不必裝,臉紅得挺貨真價實。
她下意識再往孟冶瞧去,恰恰四目相接!
她心口猛地一跳,想他習過武,耳力靈動,定然將她們姑嫂間的私語听了去,囔他可愛呢,他會是什麼表情?
……結果,什麼表情也沒有。
那雙深瞳不見光點,仿佛深不可測,他靜默看她,才短短一個氣息吐納間,他已將目光移開,以側顏對她。
霍清若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被丈夫兩眼鎖住的人,是孟回。
中間隔著偌大的廳堂,隔著許許多多的孟氏族人,兩男人以目光交鋒。
那美玉般的男子朝她家那口子淡淡勾起薄唇,笑得……真教她討厭。
年三十,女人家們為了喂飽家里男人與老少,包了數也數不清的餃子。
餃子似元寶,下鍋不數數兒,除了餃子元寶,當然還得圍爐。
于是男人們擺上幾桌,女人和孩子們亦圍上幾桌,幾位爺爺們讓僕婢服侍著用飯,總歸是大過年,吃飯的吃飯,吃酒的吃酒,敘舊的敘舊,嬉笑的嬉笑。
外邊凍得人鼻頭發紅、兩頰幾凝冰,孟家碉堡般的大宅內鬧得熱呼呼,孩子們領過壓歲錢,全聚在前廳院子點炮竹、放煙火。
前頭酒水快盡了,霍清若自願往酒窖里搬酒,其實是在堂上待得有些悶了,恰好逮住機會吹吹風、散散酒氣。
抱著一壇酒,拖著慢騰騰的步伐,遠遠便听到孩子們笑鬧聲,她閉了閉眼深作吐納,似能品味到寒風中的暖暖年味……她從沒這樣過過年。
準備過年的活兒多到能累癱人,除晚上回到夫妻倆自個兒的寢間,否則無一刻得閑,然,盡避回到大寨的每一日皆累得全身骨頭快散架,卻是忙亂中開心、喧囂中暢意,因為有很濃、很濃的過節氛圍,是她首次體會。
本想與孟冶安靜守歲便好,未料是這樣熱熱鬧鬧的。
其實……唔……也挺好的呀……唯一不好的是,孟家的老四爺爺依舊沒給孟冶好臉色看。
堂而皇之,仗長輩身分欺負人,孟冶能雲淡風輕,她卻屢屢被激得想「開戒」!
以往使毒上手,指縫、膚孔、發際等等小處,皆是藏毒所在,嫁人之後她算是「洗淨鉛華」,又為治愈孟冶的詭癥,倒是將她「太陰醫家」的醫術里里外外重新琢磨過,醫毒之道本是一路,她現下走的是「光明正道」,真被逼急,繞一下「歪路」她是絕不會心慈手軟。
餅屋子與正堂兩邊相連的小廊橋時,幾朵燦爛煙花此起彼落在半空炸開,瞬間她在廊橋上遇見搖扇而立的孟氏佳郎。
「嫂嫂……覺得今晚煙火如何?」語氣低柔得如酒蜜過喉,孟回調回賞煙火的目光,側過臉直直看她。
他的身形修長且精瘦,與孟冶的高大魁梧極不同調,一襲闊袖錦袍被夜風拂得微貼他的薄身,幾縷散發落拓,清俊玉面眉色寂寥,似待可心人兒安慰。
「是小叔特意從南方運回來,想給大寨的男女老少熱鬧過年、開開眼界,當然好看。」霍清若不扭捏、不閃避,淺淺笑迎過去。
明擺著是跟出來堵人。
但……堵她?意欲為何?
孟回亦露笑,長目攏情,道︰「白日在堂上拜見長輩後,大伯伯和大伯母雖替你我引見,但當時人太多,實沒能與嫂嫂仔細說事。」
之前在堂上,他來與身為族長的公公說話,婆婆將她領過去,正式讓他們二人作禮見過。那時他對她深深作揖,半開玩笑道︰「大哥好福氣,這親娶得迅雷不及掩耳,原來是遇上嫂子這般美嬌娘了。」
莫名的,就覺他這話綿里帶刺,沖著她笑,倒有皮里陽秋的味兒……讓她記起在「玄冥教」的時候,教里的人都喜歡來這一套啊……
「小叔有何事,盡避吩咐便是。」她抱酒微微福身。
「豈敢吩咐嫂嫂!」孟回忙搖頭,一臉欲言又止。
最後仿佛經過無數掙扎,他終于沖破內心牢籠︰「我見嫂嫂今晚送給威娃堂妹的香袋,覺得那小物做工真細,還希罕地透出松香,不覺艷羨起來……想著若有姑娘肯為我親手縫制一個,不知有多好?」
「那有什麼難?我听大伙兒說,小叔年後就要訂親了,對方姑娘還是四爺爺千挑萬選的,弟妹肯定是個心慧手巧的,往後還怕沒人幫你繡香囊、香袋嗎?」
她嘆了口氣,自責般垂下臉容。「你大哥哪有你好福氣?我繡功不好,連納鞋底也不會,都是成親後才跟寨里的大娘、大嬸們學的,還讓婆婆指點了許久才勉強像樣,你大哥娶我,其實是委屈了。」
提到訂親,霍清若覷見他神色僵了僵,話再繞到孟冶,他便噎了般。
兩眼直直瞪人了嗎?
她垂頸「自省」中,只能用猜的。
頓了會兒他才重整旗鼓,笑笑道︰「大哥以往的事……嫂子都知情?」
「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全听說了。」她抬睫,很溫婉模樣,虛心求道說︰「莫非小叔知道你大哥什麼私密事兒,特要說給我听?好啊好啊,你說,我听著,倘是糗事,我好回去笑話你大哥。」
眼前俊龐又是一怔,一時間接不話。
「我……那……好啊,嫂子先把酒壇子放下,抱著多累啊,咱們待在這兒慢慢說,還能邊賞煙火,來,壇子給我,我幫你。」他走近她。
霍清若總算瞧出,先說這廊橋上。
兩屋的相連處,雖有些隱密,離正堂卻頗近,尤其大伙兒此時都聚在堂上和堂前,只要有誰爬上正堂二樓,從二樓窗戶往這兒瞧,準能將廊橋上的人事物看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現下夜黑不好分辨,那就再說說這場燦爛煙火。
煙火一朵朵連環綻,天際燦亮,地面上如瓖一層華粉,藉著一波波火光,她遠遠都能看清正堂二樓的格扇窗紋路,而窗紙後頭果真有人影,且不止一人。
他挖了個暗坑,想誘她跳呢。
笑得那般抑郁,語調柔中透苦,這樣誘她,她跳不跳?
怎不跳這天寒地凍還要拿書扇,說要接她手中的酒壇卻徐徐搖起扇子……事反必有妖!
她得咬牙再咬牙、使勁再使勁,勉強才忍下那聲充滿失望之情的長嘆。
從扇底朝她揮出的,竟是迷香!竟只是迷香!
竟然,就、只、是、普、通、迷、香?!
想他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拿出手竟就這點破玩意兒!怎不教她失望?
二樓的窗子被推開了,他安排的人自然會將眾人目光引向廊橋這兒。她想,此時被領到窗邊的幾人,其中一個必定是她家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