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睡去,被她一喚才動了動,抬起俊龐。
「陸……露姊兒……「
她氣息微窒,迅速瞥了眼長幾上的豐盛佳肴,緊聲問︰「三爺是不是吃了什麼,覺得古怪了?」咬咬唇低嘆。「不是叮嚀你別吃別喝這兒的東西嗎?」
「我沒吃也沒喝。」他勾起唇。「不是熟悉的人幫我布的菜,我不吃的……」
怦然心動啊,因他臉上微微的笑意,她差點又要看痴。
忽地小小瘺了自己一巴掌,穩住心神。「那、那三爺是怎麼了?是頭又泛疼嗎?還是寒癥?」
苗沃萌搖頭,眨眨雙目。
她擔憂低嚷︰「剛才在水巷,就不該由著你上劉家小姐的長舟。說到底,就為一張琴,三爺怎能這樣好拐?」
「不僅僅為了試琴。」他略頓,又眨眨眼,聲音倒還清明。「苗家‘鳳寶莊’到底是商賈人家,再如何豪商巨富,說穿了也就平民百姓罷了,自然不願與當朝為官之人交惡……尚書大人早有意與苗家結親,幾番提及劉大小組與我的事,全賴大哥硬擋下來,當時便已得罪了,而今日劉家小姐親自來邀,幾是斷了咱們所有退路,我不為自己,也得為大哥、為‘鳳寶莊’思慮。當家之難,我既幫不上忙,倒也別再給他添亂。」只是……他內心苦笑,不想劉家小姐竟如此胡來……
陸世平听著,一時間亦啞口無言。
垂眸便見案上朱琴,出自她手,如此熟悉。
欲撫上琴面,她胳臂方抬起,苗沃萌手裹在袖中突地輕揮,竟擋了她。
「別踫。」
他話中緊繃,二字含玄。
她瞠眸︰,腦中銳光激劃,倏地矮去看,眸光與琴面成水平一線。
七根墨弦上果然覆著赤褐色粉末,朱色琴面上亦有。
她湊鼻輕嗅,無氣味,但稍稍用力再嗅,沒留神讓幾顆細粉鑽進鼻腔內,登時便覺腦熱心悸,遂趕緊直起身。
「可你踫了!我在外邊听你試琴,至少鼓了一刻鐘,你、你的手——」說著就去抓他的闊袖。
苗沃萌緊揪袖口沒放,只道︰「雙手無事,那不是毒粉,怕是……是藥……鼓琴時,從手上的膚孔和指甲滲進,或者在撥挑琴弦時,粉末飛動,亦鑽入鼻中了……我怕手上仍有殘余,你別踫我手。」
第9章(2)
……藥?
陸世平迅速轉過去撐開身後的長窗板子,再扯開一幕薄簾,天光瞬間大盛,待她重新轉過頭看他,不禁倒抽涼氣。
他清雪玉臉紅得不太尋常,頰面尤濃,瞳心似有碎光,迷離若醉。
藥!
她眼底一黑,幾是不敢置信,喘過幾口氣才找到聲音。「劉大小姐求不成親,就想弄個生米成熟飯的局,逼你入甕嗎?」
苗沃萌終掩下雙睫,似覺強撐著眼皮太費氣力,然語氣仍徐。「我答應跟她走,但條件是必須讓船靠岸,先放你回去……」
「不行的,命——」
「你听我說。」他話音陡沉。「你上岸後,快回去知會我大哥、二哥,他們會曉得該怎麼做……劉大小姐不會傷我的,倘是入夜仍未尋到我,也不必過分焦急,她總是得送我回去。」
「若然沒能找到你,今夜你當如何?」
「不是說了,對方不會傷我。」
他怎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落到劉家小姐手里,今晚還不知她要如何安排。她如果執意嫁他,想擺弄一出「男女私會」且「捉奸在床」的戲碼,還不簡單嗎?
屆時,大家閨秀的名譽被他所「毀」,尚書大人再提兩家聯姻之事,苗大爺可能硬擋?他苗三爺又豈能拒婚?
陸世平瞪著他,手撂得好緊,曾遭火傷的喉兒繃得難以吞咽。
她迅速瞥了眼長窗外景致,果然舫船已緩緩行向邊岸,估量著雖有些水距,但應該可行……不可行,也得行!
「听著,你上了岸,也許還有人會暗中盯你,你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你才听著!」她忽然低低嚷了聲,聲小卻有力。「要走一起走!」
苗沃萌被她陡發的氣勢一震,怔了怔,閉掩的長目下意識睜開。
「三爺,你信我嗎?」
他頭昏腦熱,已撐得勉強,沒答話,只覺手隔著衣袖被她穩穩握住。
「你信我嗎?」
無盡黑暗中,那堅定到近似跋扈的一問直震他心扉。
「好。」女嗓欣喜略揚,隨即又壓沉。「我們一起走!」
柔軟身軀突然緊貼過來,一雙胳臂抱住他。
苗沃萌原是一僵,之後是那姑娘發梢、身上獨有的木樨花混著木材的氣味鑽進鼻間,是熟悉的,他緩緩放松,由著她。他是信她的,盡避她隱姓埋名來到他身邊,心里藏著事,他到底是信她的。
耳中,她的話一字字灌進——
「一會兒要入水,深吸一口氣,吸——再吸——對,閉氣!」
他照她所說的做,讓胸肺脹滿氣,閉住,下一瞬只覺她雙臂使勁兒,人已被倒拖著翻下長窗,墜進湖里。
入水聲濺起後,苗沃萌發覺兩耳再也听不到其它聲響。
他墜得很深,應該說,他被拖到很深的湖中。
正發熱發燙的身軀一入冰冷水下,膚孔猛地收縮,腦子里仍暈熱暈熱,腦門卻一陣陣滲涼。
他不諳水性,但一臂摟他腰身的那名女子游得極快,只是他不知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換一口氣,他胸臆繃得生疼,喉頭麻癢,他死死咬牙,不確定還能撐多久。
終還是抑不下咳癥。
身體忽熱忽寒,他渾身一顫,氣便沖喉而出。
然而不及咳出來,卻先倒嗆一大口湖水。
女子帶他沖出湖面,在他深覺自己就要滅頂之際。
他倒嗆,一時又沒能咳出,氣息完全堵塞住,神識幾要被黑暗吞噬……
有人擺弄他的臉、他的顎,那人掐得他兩頰生疼,他張著嘴,下一刻,大口、大口的溫息便狠狠灌進。
他只覺喉中被沖得一開,堵在那兒的氣終能宣泄,猛地便劇咳起來。
這一咳,才覺胸肺被鞭打過似的,火辣辣地痛。
「三爺,小聲……他們來了,別出聲!」啞嗓壓成極輕的氣音,在他耳邊。跟著是她的手,怕他忍不住又要咳出,已密密掩住他的嘴,手心貼壓他唇瓣。
眼盲,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自己半身尚在水中,且躺在一名女子懷里。
***
舫船欲泊近的這處「牛渚渡」,陸世平來過幾回,跟湖東師叔公所居的「稚香渡」一祥,「牛渚渡」的湖邊水上亦長著大片、大片的水蘆葦,有著數也數不清的天然草穴。
水蘆葦根根生得比人還高,那些草穴是極佳的藏身處。
她目測水距,確定自個兒洇泳能及,再來就是要快、狠、準!
落水要快。
狠狠往底下沉。將濺起的水聲壓到最小,即便最終仍驚動劉家那些護衛,也得盡力掩聲、掩身、掩行。
最後鎖準方向,不換氣,直泅過去。
她知自己辦得到,唯一擔心的是苗三爺無法撐過。
但沒撐過,失敗了,至多是又落回劉家小姐手里,境況不會更糟。
所以值得一試。
幸得老天保佑,他真被她拖進水蘆葦草叢中,而且他醒過來了。感謝老天……
下半身猶浸在淺水里,她滿懷虔誠摟抱他,緊緊攬住,心口歡喜悸顫,隨即听到不遠處渡頭上,劉家護衛們下船搜尋所引起的騷動。
有人張聲嚷嚷——
「水里沒找到嗎?怎麼可能?這兒也沒有啊!」
「其它泊進渡頭的小舟和篷船呢?大小姐交代了,每艘都得搜!」
有人又道︰「要是真沒找到,那肯定在水里,嘖嘖,咱瞧不妙啊不妙,閉氣閉這麼久那是絕無可能,八成兩個都……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