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從他指下流瀉,右手連作托、擘、抹、挑的指法,清脆明朗。
待他示範完一小段,按弦頓下,孩童們倒也乖覺,十根肥肥短短的指很努力學著他的指法,將他方才所鼓的琴音重現。陸世平微驚,頓覺‘鳳寶莊’琴館里教出來的小琴徒們確實不錯,僅听過一次的琴音,竟能鼓得八、九分像。
便如此鼓一段、听一段,苗三爺雙耳需一次听辨二十多張琴,從她所在位置瞧去,恰見他低斂眉目、凝神細听的神情,玉面侵紅,俊唇似有若無輕勾愉悅的一抹……她看痴了,不知自己亦勾唇傻笑,因極愛他此刻模樣。
他所鼓琴曲一共七小段,分段听過後,他撤下雙袖。
陸世平見狀,忙起身靠過去,尚不及出聲,他已淡淡吩咐——
「領我去第一張琴案。」一掌探近,模索著握住她的胳臂。
「是。」她悄悄調息,只希望心音不要過響。
第8章(2)
她領他下了教席,從前頭右端第一張琴案開始「個別教授」。
敞軒內再次靜到幾能听辨銀針落地聲,就見坐第一個位置的孩童粉臉仰得好高好高,含水眼眸亮晶晶,既緊張又興奮似的。
「第三段曲音,還記得嗎?」苗沃萌面上無笑,但溫嗓輕和。
「記得!」聲亮答道。
「那你再試一回。」
孩子大聲應好,小手已擺出架勢,指法雖生澀,琴音卻精準。
听過後,苗沃萌微微領首,指點過孩子的指法轉換後,隨即又抓陸世平的手走至第二張琴案。
一個個點出不足之處,別人的不足或許亦是自身該留意的缺點,而別人厲害之處,自個兒更該學習仿效,這般教授甚費功夫,卻能讓孩子們有所警悟。
陸世平靜靜當他的引路人,听他以溫和言語一針見血地點出孩子們較弱的地力,且極具耐性說解,即便有孩子緊張到手指僵硬,鼓不出他要求的指法,還嚇到當場哭了,他也沒作怒,但俊逸五官倒是僵了僵,像也嚇著了。
孩子哭聲好響,八成傳到樓下大堂,她都瞄到館主在接梯口那兒探頭探腦了。
「三爺笑一個。」她忽地靠近,幾是貼在他耳畔催促。「快笑啊!」
溫息陡然暖耳,苗沃萌胸中一震,膚底紅潮便欲竄出。
陸世平見他依然僵著,而那孩子的驚哭完全沒要停止的跡象,再環顧敞軒里,三、四個年紀較小些的孩童竟也癟起嘴、抽著鼻子……
「三爺不笑,其它孩子可要跟著哭了!」她著急低語,根本沒留心小嘴有多貼近他的耳,更不及留意他的臉紅過腮。
下一瞬,他發燙的耳又覺她氣息烘拂。
「三爺得罪了!」
得罪……得罪什麼?尚未回神,他嘴角已遭兩根指兒輕按,往上一推。
「笑了。瞧,他笑了。沒事的,不哭了,不哭喔!」
砰砰磅磅——
接梯口那兒似乎有人滾落,只听底下一陣小騷動。
而樓上這兒,原先的騷動卻在瞬間靜下。
孩子哭聲驟然消停,癟嘴的忘了癟,抽鼻子的也不記得抽,二十多雙稚眸瞠得圓滾滾,看著苗三爺俊臉上的「笑」,亦是直到這時,他們才留意起她這個敢對主子「動手動腳」的丫鬟。
幾個孩子朝她怯怯笑了,看她的眼光多了分好奇。
她唇一揚,不禁回笑兩聲。
然,待她眸光回正,近近對上那張遭她折騰的俊龐……苗三爺迷蒙的眼似生寒又似竄火,「看」得她氣息陡窒。
「你還想得罪我到何時?」他嘴角受制,說話時語調冷冷,語音有些不清,但兩片薄唇勉強嚅動的祥子……很、很滑稽。
陸世平自然不敢再笑,很快撤了手。「請三爺見諒。」
他冷哼一聲,舉袖揉揉嘴角。
指尖微潮,似沾上他唇內津液,她悄悄蜷指成拳,再去看他時,終察覺他臉膚偏赭,霎時間異樣感覺淌過心田。
她有種「逗弄到他了」的欣悅感,即便他板著臉,卻覺他不再那麼淡漠、不可捉模。
苗沃萌輕輕地甩袖,沒再理會她,竟是矮來,坐在那個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的孩子身畔。
陸世平微訝地揚眉,見他借用孩子那張較小的七弦琴,秀指優雅有力,為孩子再次示範指法。
他待孩子依舊淡淡不苟言笑,但極具耐心,直到那雙肥潤小手願意試探地在琴弦上拔撫,琴音猶僵,然已抓到訣竅,他才起身。
兩人像養出了某種默契,他甫動,她便把手臂遞去讓他握住。
心熱悸動,在這一刻。
覺得能與他這樣親近,能瞧見他種種面貌,盡避他私下端起主子架勢欺負人時很是可惡,她依然心甚歡喜。
對他起了非分之想,一開始察覺時,羞慚盈于心內。
可後來明白了,她對他並無丁點奢望。
苗三爺之于她是一道太高、太亮、太燦爛奪目的光,偶爾與光交集,她知道心軟情動是怎麼回事,卻從未想過要抓住那抹燦陽、追逐那道明光。
所以也就坦然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內心一片清明。
她喜歡他。
如此而已。
***
一早來到琴館,琴課結束時已近午寸。
原本安排仍從琴館後門上馬車,但苗家護衛急急擋住了,說是後門突然堵了一大群文人學子,攜琴而來的人還不少。
那些人大抵是一早就擠進琴館堂上久候,卻只聞二樓教琴之音,無法見苗三爺一面,知他欲離去,又見苗家馬車停于後門,便蜂擁而上。
「三爺,要不改走前門?現下大伙兒擠在後門,前頭倒是清空了。」館主道。
于是一名護衛前去知會等在後門的車夫,陸世平引著苗沃萌跟隨館主快步移往前頭,也不敢大剌剌地等在大門口前,而是避在琴館左側一條巷內。
見苗沃萌面色有異,她低眉沉吟,便問︰「被圍、被堵、文人學子們爭相一見,三爺每回來琴館授藝,不都如此嗎?」
「平露姑娘……」她雖是丫鬟身分,但館主見苗沃萌對她甚依賴,再加上今日小琴徒大哭,被她使了「對主子大不敬」的手段哄住,因此對她言語時,便也多幾分敬意。「三爺每回過來,確實有許多人爭見一面,但今兒個人多得有些過分了,而且不依不饒的,還堵門圍車呢,這可太不像話!」
陸世平聞言亦微蹙眉心,不待她多想,守在小巷前的護衛已揚聲道──
「三爺,有群人往這兒沖來!」
一時間腳步聲雜沓,由遠而近,許多聲音嚷嚷——
「在那兒、在那兒!」
「苗家三爺出來了呢!」
「唉喲,別擠啊!誰踩了咱的腳?」
「三爺!苗三爺!別攔著我!你誰啊你——」
陛主連忙沖至巷前,與苗家護衛一擋再擋。
護衛雖是練家子,這時也不好用武力逼退眾人,只能采取守勢,然苗家馬車遲遲不來,文人底子的館主終被推擠得東倒西歪,唉唉叫疼,此時要喊琴館里的人出來相幫也已不及。
「跟我走!」陸世平見勢態不妙,沒讓苗沃萌繼續扶她小臂,而是反手一抓,穩穩握住他的手,拉著便往巷內跑。
先是慌意襲上心頭,苗沃萌從未這般邁大步疾奔,更別說他如今失明,要毫無顧忌往前奔沖,實得克服內心驚疑。
但扯著他便跑的女人不給他半點遲疑機會。
他被迫跟隨她。
盲杖不知掉在何處,當他意會到時,手中已空無一物,他能依靠的似乎僅剩下她,那只牢牢握緊他的小手。
許是如此原因,他強令自己定心,修長的指亦反扣她的秀荑,放任她帶領,
她終于緩下奔跑,他感覺背貼牆面,心想她大概躲在轉角正在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