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盒子又出事。
她仔細端倪後,有些頭疼了。
這次狀況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個手滑,七巧盒墜地,盒的外觀僅擦落一小片朱漆,還算容易修補,但里頭一個小木榫摔壞了,得重做一個,再安置進去,確實得花些心神。
「怎麼祥、怎麼祥?露姊兒,你說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爺一把揪緊胳臂,既搖又晃,陸世平覺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卻不掙月兌亦未喊疼,只無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沒。」
太老太爺一听,老眼瞬時發亮,直嚷道︰「你說你說啊,要啥工具咱都變出來給你!只要修得好,大聖爺的金箍棒都能搶來給你!」
她聞言直笑,最後跟太老太爺討了刨刀、小鐵鑷、小篾刀等等器具,這些玩意兒皆是制琴必備之具,她用慣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爺聞言雙目烔明,可說是紅光滿面,他撫掌大笑道︰「那有什麼問題?你要的東西,萌三兒的‘九宵環佩閣’里多得沒邊兒!問他要去,他準能備上一整套,你且等著。」
婢子于是領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爺的北院跑去。
陸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爺目力未損前,定也親自制過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隨即她又想起那塊從火中搶出的長木,他將木頭扣下了,但知他識得它的好,斷不會糟蹋那塊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趕去‘鳳鳴北院’相借工具之際,她待在‘松柏長青院’內,邊模索七巧朱盒的機關,邊听太老太爺在一旁說個沒停。老人家問起她雙手點點新膚是怎地回事,她僅是笑笑帶過,沒仔細說明。
老人家原要問個水落石出,倒是老眼教什麼吸引過去,低咦一聲,直瞅堂外。
陸世平回眸去看,心音乍響,轟得耳鼓震蕩不止。
‘蒼松堂’外,苗三爺一抹修長身影緩緩挪步,午前冬陽瓖著他一身,猶在發上、肩上躍動,當是沉靜若石、溫潤如玉。他一身灰藍錦袍,腰扣玉帶,手中雖握盲杖,但行步甚是從容,跟在婢子身後徐行,兩個竹僮則尾隨他,手里還捧著一大匣子。
他甫進堂內,婢子們立即恭敬作禮,陸世平亦從圓墩椅上起身福了福。
「咦?咦咦?你們兄弟三人,天天大清早上我這兒請安,萌三兒你無礙嗎?你小子一個時辰前才從我這兒離開,該不是記不得了?」太老太爺沖著苗沃萌大皺其眉。
只是老人家再如何皺緊眉心,苗沃萌橫豎瞧不見,美唇只管淡淡噙笑。
「怎記不得?太老太爺今早閑談還提到‘松柏長青院’內收的一張古琴,您說已許久未踫,不知音色有無松散?孫兒原就想尋個時候好好整弄那張琴,待整弄好了,您哪天琴興大發,便可撫個盡興。剛巧您遣人來跟孫兒借物,說請了個木工極好的姑娘進‘蒼松堂’修寶盒,孫兒擇期不如撞日,今兒個神清腦明,寒癥也治得頗好,替曾爺爺的古琴調音整弄,再好沒有了。」
「唔……嗯……」老人家抓抓白得發亮的眉,歪頭,努嘴,打量再打量那張漂亮過了頭的小白臉,然後不經意瞥了一旁的陸世平一眼——腦中電光石火,突地記起什麼,他雙眉飛挑,竟爆出一聲大笑。
他沒說話,笑得沒法兒說,僅顫顫地指了陸世平,再指指苗沃萌,亂指一通過後,忍不住哇哈哈又大笑一陣。
最後笑倒在羅漢榻上,都笑出淚了。
在堂內伺候的婢子們趕緊過來替老人家撫背拍胸,就怕他笑岔了氣。
陸世平自然知道他笑些什麼,不就元宵夜宴,她盤打飛炮,整盅甜湯澆淋苗三爺……
她看向苗沃萌,那張玉容又擺出無辜純潔祥兒,似不懂太老太爺因何狂笑,但她想,他該是知道的,卻要在老人家面前賣乖。
以往未窺知他的真性情,一見他無辜神態,她便臉發熱、心發軟,有種想呵護他、抱他、親近他的沖動,然此時再見他使出一貫夜倆,她……她還是……
甩甩頭,她趕緊撇開臉。
太老太爺這時勉強能開口,邊揩掉眼角淚花兒,邊喘聲道︰「萌三兒,好……來得好……你、你跟露姊兒多親近、親近,她……噗哇哈哈哈——她元宵夜宴上可救過你一次,你得好好報答人家呀!」
「合該如此。」苗沃萌轉向她,四目雖無交接,臉上卻顯十足誠意。
「……三爺言重了,奴婢不敢。」他若想玩,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番躊躇,仍欲暫時退下,不想與他交鋒,偏偏太老太爺死活不放人,怎麼都要她把七巧寶盒修好才行。
「露姊兒就順了咱們家太老太爺的意思,留下來幫個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歡你、看重你,你急著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將你逼走一般,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爺淺笑輕嘆,說得可好听了。
瞪!瞪瞪!可……瞪也沒用,他半點無覺!
陸世平心里發悶得很。
之前嘲諷她對老人家使手段,別有目的,現下卻求她順了老人家意願……惡話、好話全教他一個人說盡,她還有什麼能說?
然後,她留下的結果便是——
‘蒼松堂’內,太老太爺湊在她身畔,同她一塊兒佔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爺則獨佔內側那張蒲草羅漢榻。
兩婢子和小竹僮們在堂里伺候,備香茶和小丙,燒了一銅盆的炭火增添暖意。
婢子取來太老太爺束之高閣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給竹僮。
小竹僮則將一路捧來的大木匣子遞上,里邊擺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于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兒。
陸世平見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進,連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里邊,瞬間她心尖充血似地發顫,遂將每件工具拿在指間把玩再把玩,模了又模,喜愛之情布滿整張鵝蛋臉,氣息亦轉深濃,卻不覺苗三爺盤腿榻上,接來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狀似調弦,卻一直傾耳在听。
「露姊兒,你別再玩萌三兒這些玩意兒了,趕緊幫我的七巧盒修修啊!」
太老太爺一張白眉紅顏抵近,可憐兮兮地嚷嚷,陸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著沒側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時作何神態。
寧下心神,開始動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鐵鑷子巧妙用勁,將裂開的小木榫挾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樣,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針對裂開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選了一根細弦,小篾刀再將細弦劈出三分細,再一圈圈纏繞木榫,繞得緊緊的,尾端用火牢牢燒黏。正當她寧神分劈細弦時,左側忽地揚起幾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軫池,拉纏好每條弦,正在一根根試音。
他手勁緊中帶弛,一手撥撫,琴之透之奇之潤之脆之絕,盡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顫,小篾刀從絲弦上一滑,險些傷到自己。
太老太爺瞧見,不禁捧臉驚喊了聲。「露姊兒當心些,篾刀利得很啊!」
她苦笑了笑。「沒事……」
琴音……止了?微覺怪異,她終是悄悄側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爺輕垂頸項,長指正慢騰騰撫過一排弦,並未彈撥出聲響。他的盤坐讓一身寬袍闊袖迤邐開來,再加上他今日發未成髻,而是輕束于頸後,淡淡散肩,襯得一張瓜子臉更清美無端,眉宇間卻顯慵懶閑慢。
那顆好看的腦袋瓜里,不知又打什麼主意?
大伙兒都道苗大爺、苗二爺是笑面虎、是綿里針,在她看來,苗三爺亦不遑多讓,且還是個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