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淡笑不語,微斂的眉睫真意難測。
苗大爺也不糾纏,錦袖略揮,朝立在一邊的婢子們道︰「把菜全撤下,換新茶過來。再給二爺添些酒。」又問︰「三爺的甜湯備好了嗎?」
梅茉見陸世平怔了似的,連忙替她答是,答話間,已率領兩名侍膳的婢子動手收拾桌面,頃刻間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邊,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對她示意,想接過她手中托盤。
陸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後,終于回過神。
她挪動腳步靠近,一步步接近,僅差些許距離就能踫到苗三爺衣角,她咬住嘆息,正要遞出托盤,眼角余光卻映進一道燦亮火光!
咻颼颼——
耳中被炮竹沖天的厲響完全侵佔!
點燃的沖天炮竟竄進大門敞開的前廳,且離她最近,倘若沒擋下,她身側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側的人是他……
腦中一凜,她憑本能動作,手中托盤反面揮將出去,一記絕佳擊打,瞬間竟將那根射歪的沖天炮擊出前廳!
砰爆——
火炮在廳外的大紅柱邊炸開,耀眼一閃!
然後廳內……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陸世平。
她拿托盤去揮,整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往身側一倒,而坐在她身側那人自然首當其沖。
從寬肩到胸前,再從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湯澆淋得頗「精彩」。
然後,他怔怔地抬起臉容,怔怔地「望」著她,語氣無辜地說——
「你絆了一跤是嗎?」
第4章(1)
他「望」向她時,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無痕,雪頰和唇角也沒躲過甜湯飛濺,幾小坨熬得軟爛的紫米附著在臉膚上,當他墨睫眨了眨,邊詢問她時,無辜可欺的模樣實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內心狂燒。
至少,陸世平被狠狠燒了一通。
那根沖天炮是點火時沒擺好才會如此。
炮火直直往廳里飛時,外邊玩得正樂的孩子們也嚇傻了,拿著燃香負責點火的孩童還嚇到哭了。
但陸世平覺得最該哭的人,該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額頭敲木桌。
尋常時候,午後的灶房院子甚是寧謐,尤其大伙兒剛用過飯、喝了茶。幾位領頭的廚子、廚娘回自個兒屋里小歇,但爐火未滅,灶房里仍得遣人輪流守著,以免主子臨時要吃點什麼,還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沒她什麼事了,只因心里懊惱,才會趴在桌上直敲額頭。
灶房院子內的大伙兒听聞她昨晚在前廳的「壯舉」,好些個笑到人仰馬翻,盧婆子和大廚連師傅盡避安慰了她幾句,但兩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盧婆子說了,這事算她運氣,一是她「救駕有功」,二是她的「救駕」方式雖說弄得三爺一身狼狽,卻未弄傷他。該是如此,主子大爺才輕易地放她一馬,雖無賞,亦無罰。
「你絆了一跤是嗎?……
輕柔的男嗓吹進耳里如沐春風……
神情無辜得可愛啊,好可愛好可愛,跟師弟的憨直模樣簡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師弟生得濃眉大目,而他白淨斯文,瞧起來多了點楚楚可憐味兒。
昨兒個才過完元宵,天氣仍寒,窗子僅開了道縫兒透氣。
天光縷縷穿透窗紙,光中有細微浮塵,她瞅著那點點飄浮,未察覺自個兒嘴角翹起蒙朧彎弧。
繼續「面窗思過」,動也不動,她听到兩、三名小雜役進出灶房的聲響,也听到他們幾聲笑談,似乎想趁午後歇息時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來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來也能把大廚師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貨儲藏。陸世平還是沒動,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會兒,等會兒盧婆子或其它人進來,便會喊醒她的。
嗶剝、嗶嗶剝——
她閉起雙眸,不知自己有無睡去,只曉得神識從一團慵懶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來,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她起腳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邊臉還險些撞上門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雜役搬來小凳圍著火堆,邊烤火、烤食,邊做事。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小雜役們同時大叫,就見陸世平像個瘋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撲過去!
***
「如此說來,修好太老太爺的寶貝七巧盒之人,原來是這位露姊兒姑娘。」
出‘鳳寶莊’北院後門,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層寒霧,左側沿湖邊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選擇走右側的幽然小徑,徑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細細綠竹林當中,然後便來到綠意圍含的‘九宵環佩閣’。
此時際,‘九宵環佩閣’的主人苗三爺正撫過琴,案上的金爐仍蕩檀香。
他听完兩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說的,在琴曲最後一音彈落後,修長十指輕按琴面,語調問得徐慢。
「太老太爺常往她那兒跑嗎?」
兩竹僮皆十歲左右,主子問話不敢不答,卻是你看看我、我瞧著你,磨蹭好半響,小夏才勉強擠出聲音——
「有時去灶房院子,幾次總能遇到一、兩回,灶房的人大都見怪不怪了,太老太爺會窩在那兒纏著露姊兒……露姊兒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爺昨晚飯沒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嗎?」邊問,他邊起身,兩名竹僮已伶俐動作,一個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輕輕揮開。
在這琴閣中,東西擺設從未改變,他雖盲,亦能行動自若。
另一名竹僮則沖了茶,端來香茗,擺在紫檀木小幾上。
「怎不答話?」他舒適地坐進圈椅里,一手精確地模到那只蓋杯,再出聲時,一祥徐慢輕緩,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髒亂顫的能耐。
這會兒換佟子硬著頭皮答道︰「就……太老太爺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輕撞一下,他連忙說明。「听說,太老太爺常去蹭吃,但、但廚房院子的人都曉得太老太爺得忌口,所以沒敢給他多吃的,露姊兒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對這位「露姊兒」的事上了心,並非因為昨夜在席上被她潑淋一身甜湯。而是事後,他返回自個兒的‘鳳鳴北院’清理時,太老太爺樂呵呵地闖進,看著滿身狼狽的他撫掌直笑,耀武揚威得很。
「咱就說,露姊兒好祥兒的!原來我錯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國、是一伙的!她不給咱甜湯喝,怎麼求都不給,原來是準備端出去潑人!現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這模樣……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爺爺我是痛快了!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氣了!所以……紫米銀耳蓮子湯好喝嗎?噗哇哈哈哈——」
露姊兒,姓平名露,進‘鳳寶莊’已一年有余,她打的並非賣身契約,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
然,說她是「丫頭」似乎不妥,據聞芳齡頗大,都二十多歲卻未婚配。
這般討好太老太爺,讓老人家如此喜愛,她可有什麼打算?
還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寶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過,七個屜子關關相扣,卻也道道相隔,倘有錯置,要修繕完好絕非易事,非有妙到巔毫的細致手工不可,而她卻是個中能手嗎?既有如此手藝,倒進了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當真是她所要?
「瞧來,你們倆跟露姊兒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兩只小的又互看,眉來眼去的,模不清主子意思。
最後還是膽子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話。「……露姊兒人很好的,見剄咱們倆幫爺備茶、備食、送洗衣物,她都會搶著做。還有爺治頭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藥,都是露姊兒顧著爐火慢慢煎熬出來的。再有,常是盧婆婆替爺備好甜湯或點心,露姊兒就守著,守到咱們去取為止,那東西都還溫溫熱熱的,剛好端回來讓爺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