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遍燕
南蠻。
「刁氏一族」所居的鳳鳥神地。
身為新一任鳳主的丑顏小少年,剛結束在山月復錐穴內的修煉功課,他徐步踏出洞外,待揚睫,布滿紅痕的面龐陡地一怔。
「太婆在山外又撿了什麼回來?」問這話時,听著都像嘆氣,妖冶目色極快刷過一絲無奈,望著坐在四輪小板車上的瘦小老婆婆。
板車樸實無華,但結實耐用,是老婆婆心愛之物,每每到山外的東南西北幾個小村遛達,或趕著每月一回的市集,老人家都得推它出門。
此時老人坐在上頭,車上不見平時常會帶回的鮮果蔬菜,而是擱著一個小鐵籠,盡避門開開,蹲踞在籠內的一抹小身影似乎沒意願出來。
或者,是長久被關在籠中生活,過慣了,便也不懂得逃出……少年鳳主瞥了眼那鎖住孩子雙腳的粗長鎖鏈,再瞧瞧對方異變的小身軀,眉峰淡軒。
這「玩意兒」被囚、被鎖,分明是有主的。
「今日有南洋雜戲團進村了?」也只有那些人才會四處搜羅古怪之物,養著供人觀看,用以掙錢。
老人家咧嘴笑。「阿錦啊,就說人有七竅,你有八、九、十竅呢!來來,再猜猜,太婆是花多少銀兩把他弄到手的?」
鳳錦雙目眯了眯,尚未答話,老人已自行揭了底,洋洋得意道——
「呵呵,就三顆『龍血竭』的藥丸子哩!瞧,三顆不起眼的藥丸子換一個小家伙,連鐵籠都相送了,半毛錢也沒花上,真劃算、真劃算!」
「龍血竭」是歷代鳳主得耗費大把心血才能煉制出的珍藥,能補血祛瘀、增進內力,如今被太婆拿出門「揮霍」——鳳錦暗作一個深長吐納……算了!老人家痛快便好。
「太婆買他何用?」
「什麼買?是帶他回來。」
再一次深緩吐納。「是。那太婆帶他回來何用?」
「阿錦啊,咱帶他回來跟你作伴哩!」老人家眉開眼笑。「嘿,看仔細嘍,你強,他可也不弱啊!你也知曉的,咱們南蠻這兒,遠古時候雖由鳳鳥守護,卻也是百鳥聚來之地。」欣慰一嘆。「……而飛出去的終歸要飛回來,『燕族』的這一點精血,今日得以再見,你說有趣不有趣?」
聞言,鳳錦面色先是一凜,忽而快步過去,半身探進鐵籠中。
他一把扳起那張藏在膝間的小臉。
男孩約七、八歲,眉睫黑墨墨,五官生得甚好,兩鬢與頰面卻詭異地布滿淡褐色細毛,不僅如此,褐毛還漫過他的頸、他的四肢,如雛鳥身上半透明的毛澤,幼女敕柔軟,彷佛等著哪一日月兌毛成羽,而羽翼一豐,便能遨游天際。
適才未見男孩容貌,原以為僅是個四肢長毛的小家伙,此刻近近對上孩子的眼,鳳錦漂亮的秀眉不禁一挑。
小家伙眼神戒備,眨動兩下後,死死注視他。
膜。
那雙不善又帶茫然的眼,眨動時,眼皮下有薄薄的瞬膜。
鳥高飛時,瞬膜可防強風傷眼,亦不妨礙目力——
男孩體內有鳥族精血!
「你和我……嗯,有幾分像。」鳳錦盯著孩子微顫的瞳仁,徐聲道。「你有滿身尚未換羽的雛毛,我是周身布滿紅痕。」
孩子的腳趾異常,微勾如爪,感覺相當有力。
他模上囚住男孩雙腳的鐵鏈,稍一施力,有細碎流光閃過,剛硬的鐵鎖和鏈子隨即離開那雙瘦削腳踝。
男孩一驚,渾身厲顫,小手猛地壓住松月兌的鐵鎖,極怕它不見似的。他驚急,心緒大動,十指間竟也溢出流光,然後明光大盛,瞬興瞬消,只听「逤逤」兩聲,抓在小掌中的鐵鎖瞬間成灰,碎得都兜不攏了。
「小家伙!」太婆嘿嘿直笑,枯瘦的手探進籠內抓了抓男孩亂糟糟的發。「拿捏不好能耐,鎖弄沒了,看你還想拿什麼鎖住自個兒?」
頓失囚鎖之具,男孩眼楮瞠得圓大,眨也不眨,驚惶神氣布在眉宇之間,不知所措也只能僵住不動。
有本事掙月兌,偏偏不逃;被鎖囚,被沈甸甸的重量拖住,如此才覺安全。
不去看寬闊的天,寧可蜷縮在小小角落,困於籠中,這樣心才能定。
心定,意不動,只要不受波動,體內異能不出,便覺還能當個人,普通的、平凡的人……是這樣嗎?
以為這麼做,就能擺月兌與生俱來的「詛咒」嗎?
鳳錦看著、想著,淡淡勾唇。「你說,是你生得怪異,還是我長得較丑些?」
男孩抿著嘴角,目光略移,望住那張被深淺不一的紅痕所佔據的少年面龐。
對視好半晌,男孩終於蠕動薄薄略乾的唇,像許久、許久沒開口說話,試了好幾回才從齒間磨出聲音。「……你、你和我……像嗎?」
「是有那麼點相像。」鳳錦頷首。
男孩又定定看他,戒備姿態略弛,但身子仍蜷踞籠中角落。
「出來吧。」鳳錦上半身退出鐵籠,一袖拂過素衫,立在籠外朝孩子又拋了句,道︰「真厭惡自個兒體內那股玩意兒的話,就出來吧,或者我可幫你。」帶邪鳳目再次迎向男孩,後者眼皮底下的瞬膜詭譎眨動,像內心又大縱不定,得費勁按捺住,那讓一雙瞳仁顯得極黑、極大,目中幾不見白。
「幫……幫我?」童聲乾澀,他沒察覺膚上雛毛正隨過促的呼息舒張、收伏。
「是。」鳳錦也跟著眨眨眼,慢悠悠笑。「我幫你,你也得回報我。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你就把你不想要的東西,借我用用。如何?」
第1章(1)
倘若真能生翅,我就能帶你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了……
逃。
離開北冥的「白泉飛瀑」,紫鳶記得是在初春時候。
當時春寒料峭,風中猶飄北冥飛霜,白峰上的雪層正慢慢消融,百千道的雪水匯聚,落下陡峻峰壁,那時的白泉飛瀑水勢算不上最大,卻已如萬馬縱蹄般激烈奔騰,再加上萬丈峰壁,若往底下一躍,無疑是自尋短路。
立在飛瀑上,冽風和水氣狂打身軀,帶她出逃的男子問她怕不怕?
她沒有怕。
她也沒去握男子伸出的大手,咬牙,就這麼縱身跳下,清楚知道男人跟隨她一躍而落,他狂喊她的名,但震耳欲聾的飛瀑水聲削弱一切,她被不可抗拒的力道壓入很深、很深的冷冽里,渾身發痛、濕透,單薄身軀在漩渦中攪轉,水,肆無忌憚地從七竅灌進,佔據她的肺腑。
或許會死,她並不害怕。
玄翼,我沒有怕……
那只她沒去親近、去握住的手,在她幾要滅頂之際揪緊了她。
男人拽住她,在暗潮洶涌的水底奮斗,一股氣勁將她往上狠推,她小腦袋隨即沖出水面,本能地,她仰高小臉,張嘴大口、大口吸氣,又咳又嗆。
隨波逐流,她被沖得好遠,白泉飛瀑下是一條南向的江流,她忘記自己如何爬上岸,醒來時,人伏在濕潤草地上,下半身猶浸在水中。
男人不見了。那個帶她逃出的人,他去了哪里?
……是水流太急,被沖散了?還是他並未上岸?他……仍活著嗎?
倘若活著,他會在何方?
她在原處守了三日,然後在第四日清晨,她沿江南下,模糊想著,或者他被沖到下游去了,只要她走到南邊,離北冥很遠很遠,一直走、一直走,不回頭,也許就能與那人會合。
玄翼,我沒有怕,只是不想一個人,這樣孤單……
她走了很久了,是嗎?差不多……有兩個季節吧,從初春來到夏末,而南邊的夏,雨季剛過,河川蓄著巨量的水,其勢洶洶,遇地形崎嶇起伏之段,水勢更見凶猛,能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