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進城接人的馬車終于回來了。
爆靜川雙手立在宅門前,目光遠放,盯著出現在竹林小道那端的自家馬車。
「爺,貨都搬上了,是否現下就走?」安丹過來請示,見主爺似有些心不在焉,再覷見近回的那輛馬車……唔,像尊門神杵在大門口,原來想堵人哪,明白明白……他模模鼻子,有問裝作沒問地退到一邊納涼。
馬夫身旁還坐著一個人,宮靜川定楮一看,認出那名年約二十的青年曾替夏曉清駕過馬車,就在碼頭區她當「散財童子」的那一日。
嗯……有些古怪。
除首次前來,她身邊曾帶有一名丫鬟外,之後再訪,她都是獨自赴約,這次竟又帶了人,而且來的還是一名家僕,而非婢子。
這一方,馬車已緩緩在宅門前停下。
馬夫甫擺好踏腳凳,夏曉清已自行撩開簾子下車。
好暈……夏曉清費勁穩住罷落地的腳步,再深深呼吸吐吶。
「大智,別亂闖,跟馬夫大哥待著,等會兒若肚餓口渴,果兒備了些東西在車內,你拿來吃喝。」交代完,她朝宮家馬夫作禮,大概在來時的路上已請人家多關照這個傻大個兒。
她披著一件薄披風,兜帽罩頭,說話時候頭一徑輕垂,僅露出細潤下巴。
待她舉步走上石陡,不禁驚喘了聲。
一堵胸牆橫在眼前,銀衫墨繡,不需看臉也知對方是誰,那男人像早等在那兒,就等她一頭撞上!
「……宮爺。」她稍退一步,微一福身。
被嚇著了,心律忽促,讓原就發脹的額角如遭針刺,有一瞬間夏曉清真想轉身回馬車上去,請人再送她回夏府。今早出門前還沒這樣難受,但一路晃過來,晃得她頭重腳輕,又暈又悶的,如今……偏又遇上他……
欸,都已經故意遲些才出門,心想,他不是忙著應酬官府和大商,要不就上「靜慈庵」待著,怎麼還是和他打上照面……
「有些遲了,我……我該進去……」她繞過他欲跨門而進,豈知他身形一挪,又生生擋在她面前。
「有這麼冷嗎?」宮靜川盯著那頂兜帽,又听她說話中氣不足,直覺就是怪。
真覺得冷,但夏曉清僅敷衍地點點頭,不想跟他多說。
他擋,她只好再繞,但尚未繞出一步,假斯文、真惡霸的男人忽地隔著衣斜握住她的腕,另一手陡地拉下她的兜帽。
她听到抽氣聲,不是她發出的,也非發自眼前男人,而是站在幾步之外的少年小廝。她記得那少年名叫安丹,他瞪圓眼,望著她的眼神滿是驚愕與憐憫。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宮爺,請放手。」沉靜請求,卻一直撇開臉,不想看他眼中也出現憐憫。
不應該來的,果兒勸她的時候,她早該听……
為何執意要來?她究竟想些什麼?
掩在層層心思底下、連自己都未及察覺的心緒,她敢坦然以對嗎?莫非,她還是希望被瞧見、被同情、被憐惜,像明玉和澄心那樣,能被誰毫無條件憐惜……
越想,心口越是難受,透過迷蒙雙眼,她看到停在大門外的另一輛馬車,車後簾子大敞,里邊裝載好多吃的、用的……她想起前陣子上「靜慈庵」參拜,听庵里的人說起,說他宮大爺經常讓人送去整車、整船的民生物資,而且每回都會添一筆為數不小的香油錢。
所以……
「……宮爺是要去『靜慈庵』嗎?」她嚅唇問出,以為聲音夠清夠明,卻不知像似無意義的呢喃。
第十一章
尚未听到應聲,她的下巴已被人輕扣,臉容被扳正過來。
「怎麼傷的?」
爆靜川端詳得相當、相當仔細,像是已將她那耳畔和腮畔的傷檢視得清清楚楚了,才決定挪正她的小臉質問。
「你家大爺和二爺……他們又出手了?」問話時,他語調極為平靜,靜到教人……毛骨悚然。
夏曉清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握住。
她不自覺攏起眉心,眼睫無力半垂著,掀唇欲語,想了想,再想了想,只覺腦中渾沌得很,結果只曉得說——
「宮爺……我……我今日狀況似乎不太好,我想……想……我可不可回——」話音未盡,眼前的人事物陡然糊掉,先是一片霧茫,然後是一整個闃黑,她像被一舉剪斷線繩的傀儡,身子驀地往底下溜。
「小姐——」大智吶聲叫喚,大步跨上石階。
幸好,他家小姐沒有跌疼,有人摟住小姐,沒讓小姐摔了。
「我、我……小姐她……你……唔……」原想將小姐抱過來,因出門前,果兒千叮嚀、萬交代,小姐要是身子不適了,他得負責扛她回去,然此時,一瞥見那位大爺的臉色,他求生本能催動,想上前又有些膽顫心驚。
內心掙扎再掙扎,大智終硬著頭皮道︰「小姐……你、你把小姐還給我。」
—入懷才驚覺姑娘家的柔軟軀體渾身發燙,難怪說話中氣不足。而發著燒,自個兒都未察覺嗎?宮靜川面色鐵青,掃了大智一眼後,隨即將夏曉清橫抱在懷,轉身跨進門里。
「爺,您的膝腿……」安丹緊張地挨過來,舉臂欲接過他懷里的人。
爆靜川冷冷橫他一眼,少年立即聰明且迅速地放下雙手,並乖順道︰「爺,咱請大夫去!小的騎術絕佳,包準速去速回!」說完,立馬沖往馬廄。
「你,跟我進來!」宮靜川朝傻愣愣的大智丟下話,也不管對方有無跟上,抱著姑娘,立刻往里邊疾步。
至于左膝是否疼痛,在那當下,他竟是無感。
「怎麼回事?」
沉靜男嗓依舊透著教人毛骨悚然的味兒,再頑強的對手都會被逼得乖乖吐實,何況被他福問的人憨厚傻氣,很難扛得住這種無形壓迫。
于是,問什麼,答什麼,有什麼,說什麼。
「姨夫人……小姐的娘……果兒陪她在園子里散步,主母夫人……是、是大爺和二爺的娘,她剛巧也來了……她就罵她,還、還罵小姐,還說……說要讓大爺、二爺趕她們母女倆出去……然後姨夫人一急,就發病了,然後就打起來……」吞吞口水,擰著眉,很努力想把事說明白。
「……小姐回來一看,很急地跑過來,還喊我……喊我幫忙,可她們滾在地上打,滿地亂滾,果兒也被掃倒,後來我把果兒拉開要去幫小姐……小姐那時整個人撲過去,好不容易才、才讓打成一團的兩人分開,可是主母夫人……她、她一月兌身,反手就打了小姐一巴掌,然後……小姐一暈,就、就掉下去……」
「掉下去?」目光銳閃。
「池子!」很快補充。「……她們在池邊打架。」
靜了一會兒。「然後呢?」
「唔……然後……」搔搔頭。「我就跳進池里拉小姐起來,還好小姐只是暈一下,沒真的暈過去,但池邊有整排的大小石子,小姐就被弄傷了……姨夫人見小姐落水,全身濕淋淋,臉上還有血,人跟著就清醒些了,再然後……然後……這兩、三天小姐一直守著姨夫人,很怕她又發病,又要認不得人……果兒很擔心,說小姐睡少少,吃也少少,果兒她……她不要小姐來的,但小姐說要守諾,而且姨夫人那兒也穩下來了,所以想了想,還是來了,所以……果兒在家守著人,我、我出門守小姐……」
結結巴巴說到這兒,憨臉突然出現無措表情,喃喃自語起來。「完了完了,果兒知道了會掐死我的,小姐被我守到發燒暈倒,她會掐死我的……不成不成,我、我得快些回去……我得把小姐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