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里,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少,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測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涌而出,周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干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發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听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于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女敕女敕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了,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丑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
第11章(2)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里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里,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楮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後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了然于,心何須發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余什麼價道?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鮑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只陶土藥壺碎在他掌里。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模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里頭藥汁盡泄,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答話的小藥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制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後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于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只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里。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後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麼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里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里嘗的、鼻中嗅的,盡是惱恨滋味。
「將藥端去密室。」他突然把那盅湯藥遞給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著寬袖,他一腳都已跨出煎藥小房,卻頭也沒回又丟下一句。「記住,喊她起來,盯著她把藥喝完。」
「……是,公子。」小伍當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誰,只是听主子這語氣……也不曉得哪里不痛快?
*
樊香實結束十多天的「閉關調養」醒來後的隔日,終于從煉丹房後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陸芳遠親自幫她搬,一路橫抱她走回院內。
畢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內的人要想進來探望,總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模模溜進來,又或是趁著幫她送水、送藥、送飯菜時,停下來與她多聊幾句。
樊香實很感激這些人,每每有人來探看,她總強撐精神笑得開懷,不想讓他人掛心起疑,若問起她的病,只說是練功時嚴重岔氣、嘔了血,且心經帶損,才需在密室靜心調養。
不過,當婆婆和大娘問起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時,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