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
而對他來說,她又是誰?
……抑或者,她僅是個「東西」?
「那方『血鹿胎』盡入她月復中,你當初不就存著那樣的心思嗎?用『血鹿胎』養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當成『藥器』,慢慢滋養她的心頭血……」
「菱歌提過她殷氏一族短壽之癥,你對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嗎?如今我把菱歌帶回『松濤居』,不正合你意?」
「陸芳遠,你欠殷家的一切該當還清,你現下所擁有的一切盡是你師父殷顯人和菱歌給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師妹,唯一的師妹,是你師父托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無涯說到最後,語氣陡狠。
樊香實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霧氣入了眼,盤踞不去。
他在很害怕,怕公子不願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誘——
「陸芳遠,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有何難?」
*
「小姐啊,沒想到封無涯還挺有情有義,當年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為小姐重返北冥。還有小姐……他、他當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還跟公子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面呢!我本來看他不順眼,但他這麼又跪又拜的,呵,突然變得順眼好多。」
沉寂了兩年歲月的「煙籠翠微軒」,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後,終于添上一抹生氣。
但,也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濤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臉容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唇瓣灰敗,氣息弱極。
樊香實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潤過小姐略干的唇,邊服侍著,邊低幽又道︰「小姐,封無涯說,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卻沒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月復部,想像懷了孩子卻又沒了,究竟會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這兩天,她听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從一開始的驚愕、迷惑、不敢置信,漸漸變成接受。
有時「不知」確實比「知」幸福。
當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無數根針慢慢、慢慢扎進血肉內,扎進心中最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地方,讓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納都要牽動血脈,痛到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月兌那種絕望之感……
她順了順小姐的發絲,將被子攏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實終于明白了,當年你硬塞給我盤纏,連半騎都偷偷幫我備好,要我連夜離開『松濤居』,原來不是討厭我想趕我走,而是護著我呢!」她真笑出聲,面頰發白,雙眸略紅。「小姐難不成是見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來一招山不轉路轉,換你瀟灑走?」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灶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鹵面,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里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听到打鹵面,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嘆。「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里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胡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干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里。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髒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鮑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里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于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抬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仿佛心里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听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喉兒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只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沉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