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咱來當你師尊好不好?」
老人拍淨掌心,暗暗觀察男孩面龐,見那小小眉間已無波動,似乎不痛了。
他微笑,蒲扇大掌覆上孩子的頭,狀似拍撫。
見男孩沒有抗拒,他的手便從孩子頭頂的百會穴移到兩邊額角的太陽穴,再順著雙手雙足的經脈而下,越模,神態越奇。
收回手,他蹲在孩子面前,笑眯的眼像兩道彎彎拱橋。
「說實在話,你爹也是難得的武林高手,可惜他沒這福分,看不出你是塊藏在石頭里的寶,是可遇不可求的習武美材。唉,他若肯靜下心、仔細看看你啊……反正,咱們別理他!你跟師尊走,走得遠遠的,去見識些不一樣的東西,咱把畢生武學盡傳于你,很好玩的,你說好不好?」
男孩沒答話,僅定定瞪著老人起身後伸出來的手。
「走吧。」老人說,玩木頭人游戲似地定在原處,等孩子自個兒靠過來。
他想,八成還得再等上兩刻鐘吧。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里面……
奧嘎——嘎嘎——鴉。
香香的,豆。
傍他香豆吃的人。
白眉。
長長胡須。
這次只過一刻鐘,孩子就有動作了。
「咦?」南浦散人白眉一挑,垂目看著握住他一綹長胡的余皂秋。「好吧,你歡喜便好。」他收回手。
然後,他試著走出一步,男孩靜靜跟上,他再走第二、第三步,男孩又跟上。
「走嘍走嘍,師尊帶你回南浦老窩去!」
寒鴉聲不絕,一老一小在厚厚落葉上邁著慢騰騰的步伐。
老人很有聊天興致。
「你今年十歲,如此算來,尚小你師哥七歲呢。啊,對了對了,忘記告訴你,你有一位師哥,他姓柳,名歸舟,咱們這就去住他的南浦柳莊。那座莊子地勢好啊,前有柳林、後有竹山,嘿嘿,皆以陰陽五行的奇術設下機關,外頭的人很難闖進的。你在莊子里習武,專心一志,以你這等不世出的資質,半年後定有小成,三年後必有大果,十年後……嘖嘖嘖,絕對是高手中的高高手!
「對了,再告訴你一件事,那些陰陽五行之術,你不適合學,為師的教你一身絕世武藝,那些動腦筋的活兒有你師哥頂著呢,不怕。
「唔……唉唉,說到你師哥啊,人家生的是七竅,他可有八、九竅,總之腦子使得特別快,可惜身子骨破敗得可以,功夫是學了些,也強,只是沒法子持久,一動真氣就萎了。往後你武術上大有成就,得記得時時護他呀,有你這個師弟,他必也歡喜十分。唉唉,只是他那身子,唉,想到就讓為師的頭痛——啊!痛痛痛……」跨得太大步,男孩不及跟上,小手卻依然緊扯他的美髯不放。
好痛!
真被扯掉好幾根須,眼淚都迸出了呀!
「瞧見沒?覺得痛,就皺緊眉峰,像為師這樣。」老人側顏過來,沖著孩子皺鼻擰眉,一臉痛相。「教你的第一招,好好學起來啊!听見沒?」
奧嘎——嘎嘎——
鴉。
香香的。
豆。
傍他香豆子吃的人。
白眉。
長長胡須。
皺皺的鼻。
白眉糾起。
嘴……咧咧的。
……師尊。
第1章(1)
江南。清秋。「飛霞樓」。
樓上臨江那面的一處小雅閣,紫紗簾層層迭迭掛置,通往外面天台的里、外兩幕蒲草簾子今兒個全都放下了,即便如此,秋風仍細細地透進,拂動滿室的掛紗,紫紗于是飄蕩,如海中生波。
疼。疼疼疼……頭疼啊……腦中也生波了。
「夜兒,都鬧頭風了,還躺這兒?」清柔女嗓說得不以為然,話中透出明顯的憂心,說這話的美婦秀手一張,抖開一件輕軟綢被,覆住懶洋洋趴臥在天台栗木地板上的小泵娘身上。
小泵娘這一年剛滿十四,體態雖未成熟,但趴臥的身姿很耐人尋味,像條發懶的小蛇,自然軟綿地匍匐著,提早冬眠去了,動也不動。
唔,她不是懶,她也想動啊,但……頭痛,痛到她連句話都懶得說……
「哎呀,霜姨,您又不是不知,小夜兒這是舊疾了,說頭疼,也不是真犯疼,明明不疼的,全是她自個兒想出來的疼。您不讓她吹吹風,吸點清新味兒,她怕要疼得更厲害呀!」跟著美婦身後跨進天台的女子妖妖嬌嬌的,一身紅衣,嗓音溫潤柔媚,整個人像似用水掐出來的。
「飛霞樓」內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三十六位玉天仙,共有七十二姝坐鎮,來的這一位正是樓里的大金釵,性子精明,辦事能力強,是樓中絕不可或缺的一號風流人物。
小泵娘連眼皮都懶得掀,有只柔膩玉手探了探她的額面,跟著又拍撫她的背,力道輕緩,當然只有她家的好霜姨才會如此溫柔。她不自覺往那香軟懷里鑽,喉里發出近似討憐寵的喵叫聲。
「你啊,年紀小小,哪來這麼多煩惱?還愁得頭犯疼了?」被樓中眾姝喚作「霜姨」的杜吟霜無奈嘆道,輕柔了柔小泵娘的雪耳。
唔,好霜姨,這也不是我自願的呀!誰讓我生在這個家嘛!咱們花家四個女兒一個賽一個出奇,老大是臉比花嬌、身姿比柳柔嬈的豪放女,既蠻又霸,按她一貫的行事作風,遲早惹出大麻煩。老二美則美矣,性子直憨憨,常憑著股蠻勇就沖了,遲早要吃大虧。至于家里這個老麼,對啥都好奇,什麼事都想湊上一腳,想愛就愛,要恨便恨,老大、老二放任她,她這個當人家三姊的,總得適時跳出來說個一句、兩句吧!
頭痛頭痛……更頭痛的是她們這座「飛霞樓」,樓中七十二姝,在男女性事上,各有各的「成名絕技」,那沒什麼不好,只是她們也各有各的惹禍本事,在她們眼里,世間男子多薄幸,世間女子多可憐;男欺女,路見不平,就打,單打獨斗贏不過,就集結樓中眾女之力回頭再打,經年累月,救回一個又一個女子。「飛霞樓」以女為尊,這很對,這真是太對了,只是……得想法子養活這麼多張嘴啊!
想想想,她努力想,別人風雅風流、滋滋潤潤地過日子,她身為花家女兒,也算是「飛霞樓」的主子之一,可不能輕易松懈下來,總得有人幫著霜姨,幫著維持這一大家子。
「依我瞧,小夜兒這胡思亂想才搗騰出來的頭痛病,要根治是有些難,不過倒有一帖治標良藥。」大金釵嬌聲嬌氣,邊笑邊道︰「所謂天地有開闔,陰陽有施化,小夜兒不如就跟著樓里姊妹們一塊兒學交接之術,找個合適男人共修玉房秘技,神氣一宣,頭疼的小毛小病自然就緩了,如何呀?」
如……如何?!
有沒有這麼狠?
她也才十四,耳濡目染之下被迫「懂事」,說到底還是根小女敕苗好不好!
沒听見、沒听見,不用理會,繼續裝病弱。唔,霜姨身上真香,又軟又香……
這一方,杜吟霜語中含笑地隨口應了幾句。
大金釵說著、說著,忽地尋到寶似的,語氣高揚。「霜姨,我瞧這回跟著南浦散人一塊兒來訪的那個少年郎君挺好,說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雖是個啞巴,但咱們也不需要男人說話,只要胸膛夠厚、腰力夠帶勁兒、精火夠充沛,也就歡喜。」格格亂笑。「配給咱們家夜兒那是再好不過。」
誰啊?哪根蔥跟哪根蒜?
苞他配?我……我呸!
懷里的小腦袋瓜不痛快地鑽蹭,杜吟霜安撫地順了順小泵娘的一雲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