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問,也知那樣的叩門方式是禾良使慣了的,他下意識挺直背脊,五官繃了繃,看著映在門紙上的淡淡影兒,很多此一舉地問︰「誰?」
「是我。」輕和的女嗓透過門扉。
身後「咻」地一聲,游岩秀往後瞥了一眼,發現前一瞬尚賴在臨窗躺椅上的游石珍已不見蹤跡。
躲得可真快哪……
他內心咕噥了聲,收回目光,兩個大步跨到門前,一把拉開那扇門。
禾良被他幾要掀飛門板的力道嚇了一跳。
秀臉微怔,她吁出口氣,隨即見游大爺兩眼膛得圓圓,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寧定下來,迎向那兩道吃人的目光,也將他看個仔細。
他身上的勁裝原是淡青色,八成在「太川行」的後院空地操練得太過火,衣服皺巴巴的不說,還裹著泥土,盡避泥塊拍去了,留下的印子卻把淡青糟蹋成灰青,而肘部和雙膝特別嚴重。
她眸光往下瞄去,見他兩只大腳丫子光溜溜的,跟著便瞥見已被他丟棄在一角的髒襪和髒鞋。
咬咬唇,她臉容一抬,注意到他玉面蒙塵,漂亮的寬額和下顎都有髒污,發上似乎也沾了不少土,此時一綹發跳出束縛,窩在他臂彎里的女圭女圭正抓著那綹發絲,咂咂咂地吸得津津有味。
「曜兒別吃啊。」禾良陡地回過神,上前將兒子接過手。
孩子五根小肥指還緊緊抓著那綹發絲,被這麼一帶一拉的,游大爺頭皮不禁被痛扯了一下,心里竟有些委屈,因為……因為……禾良只是好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替他呼呼吹吹。
他們到底是不是在鬧不愉快?禾良也弄不太明白。
自從那晚他揮袖打翻她送上的糖,都十幾、二十天過去了。
他要她從此不理穆大哥,她做不出那樣的承諾,本想輕巧將事情帶過,偏偏這次他鬧得凶,堅持得很。
明明知曉,他掃翻那盤花生麥芽糖並非有意,她心里仍舊痛痛的,瞅著散落的糖,喉頭發堵,感覺有些受傷。
這些天,他除了忙著四行二十八鋪和碼頭區的事務外,也忙起「搶花旗」的操練,他忙上加忙,回府的時侯變晚,兩人獨處的時候也減少了,也不知是否他刻意為之?
她在生他的氣嗎?禾良捫心自問,無法答出。
或者,她是惱他的,但氣惱歸氣惱,到底還是放不下。至于他……他還在氣她嗎?唉……也許多少有些吧。
「秀爺今兒個提早回來,把曜兒從‘上頤園’拎回‘淵霞院’玩,那是好,但也該知會一下其他人,不能偷偷把孩子帶走。」禾良語氣淡和,輕輕扳開娃兒的指,讓游大爺的頭發得以自由,邊道︰「銀屏在‘上頤園’那兒突然找不到曜兒,嚇得都哭了,連老太爺也跟著緊張。秀爺往後帶走孩子,記得交代一聲,好嗎?」事情傳到她那兒,又得知丈夫已回府,她才會回「淵霞院」探探,結果孩子真在這兒。
「又……又不是我……」游岩秀張嘴欲辯,但,如何辯?孩子確實在這里被尋獲,如今是證據確鑿,他有口難言,頓時,心中更覺委屈了。
是怎樣嘛?!
明明將肥娃兒暗渡陳倉的人又不是他,為什麼非得背這黑鍋不可?
愀然不樂地撇撇嘴,他賭氣不說話了,反正他、他……就是沒人疼、沒人愛!
禾良不知他內心轉折,本想用帕子先幫他擦擦臉上污印,但懷里抱著孩子不方便,也就將那想法按捺下來了。
她瞧著他好半晌,低柔又道︰「秀爺需要好好沐洗一番,我等會兒會請人備好熱水,待洗好澡、換上干淨衣物,也才好和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她斂下眸光,似躊躇了會兒,最後仍抱著孩子轉身走開。
「禾——」游岩秀欲喚喚不出,即便真把妻子喚住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何?
他是想問︰禾良為什麼不來替他刷背?為什麼不幫他洗發嗎?
還是想問︰他今日跟著「太川行」的壯丁們練體魄、加強技巧時,把雙肘和膝蓋都擦破了,她要不要幫他上藥?要不要幫他揉揉吹吹?會不會為他心疼嗎?
結果……他大爺啥都沒問,百般寂寥立在原地,晚照幽幽然打在他胸前。
頭痛!頭痛頭痛頭痛啊!他到底在干什麼?!
「嘿嘿,明白了、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沒有理很多’之意啊!」游石珍慢吞吞地從大書櫃後頭晃出來,兩臂盤胸,笑得深長酒渦亂顫,炯目彎成兩座小橋。
他全然頓悟地點點頭。「嫂子拿你當客人看待,讓你吃好、穿好,對你說話客客氣氣,說白一點,就是夫妻之間相敬如賓嘛!」抬手搓搓下巴。「唔……其實這樣也挺好,這位大哥您說是不?」
游大爺慢條斯理地闔上房門,背對著親弟,沒回話。
游二爺見事甚快,感覺不對勁了,兩眼狐疑地緊盯兄長身背,試探問︰「這位大哥,您要不要說說話,抒發一下內心情懷?」
「哼、哼、哼、哼……」
完了完了,大哥笑了,而且還是「哼、哼、哼……」的奸人之笑。
游二爺頭皮發癢又發麻,想抓抓搔搔,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張大眼看著俊美到不行的大哥慢騰騰地轉過身來,桃唇上勾,露出奸到有剩的笑弧,杏目湛亮,迸出險到驚心的輝芒。
游大爺哼笑一陣,有點失心瘋的模樣,美唇滾出話——
「這位賢弟,你要陪我抒發一下嗎?」
「呃……」大哥……可以不要嗎?
太遲了!身為兄長的半瘋俊男已撲將過來!
「淵霞院」書房內,當大哥的惱羞成怒,心想,反正都一身髒污了,再弄個滿頭滿臉灰也沒差。
于是,他一個回身,使出擒拿之技,撲向害他背黑鍋的元凶。
當人家小弟的黝黑男人按理是躲得過的,但祖上有訓,游家小的都得讓著大的,他不敢不讓,尤其是全因為有這位大哥,他才得以順利逃月兌繁重之責,能痛痛快快在外闖蕩,無後顧之憂,所以……大哥要擒拿他,他不敢不被擒拿。
「認不認輸?你認不認輸?」俊美大爺側壓在年輕漢子背上,雙臂圈鎖對方喉頭,緊箍不放。
「認輸、認輸!」陪大哥「抒發」的小弟目中含淚,痛苦皺眉。
「快說,你到底認不認輸!」加重力道。
「……我、我說了,我認輸啊……」一掌啪啪地猛拍地板,兩腿蹬著。
「還不認輸是嗎?好,很好,再不認輸,休怪我無情!」
「咳……」翻白眼,快沒氣了。
這位大哥,你到底想怎樣……
年輕漢子被逼到極處,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用力反擊了,掙月兌了背上和頸上的壓力,但身為兄長的俊美男毫無肚量可言,死纏爛打,再度欺上,反扣小弟兩臂,雙腿更是以剪刀之姿倏地鉗住對方,兩人仍在地上打滾。
「這位大哥,您拿我教您的大擒拿來對付小弟我,未免也太不仁義了吧?」哀哀叫。
「我不仁義是嗎?哼哼哼,你說我不仁義?」大爺冷笑陣陣,陰風慘慘。「我再不仁義,也比你有情有義!我獨力支撐這麼龐大的家業,把你該擔的那份也一並擔起,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朋引伴,聚眾成勢,而我卻要努力養家活口,忙得不可開交!孩子明明是你偷拎來的,人是你殺的,我還得幫你扛罪,你說,我還不夠仁義嗎?嗯?」最後一聲「嗯」得咬牙切齒。
「嗚……您仁義、您仁義,是小弟我不仁又不義……」痛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