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了……有人啊……能救爹了……
「救命……救我爹啊!拜托,快救他,求求你救救他……我、我……我要救爹!我要救我爹!我要我爹——」她愈嚷愈響,如誤闖陷阱的小獸般拚命掙扎。
她想要下來,但蒙面黑衣人把她扣住了,兩指悄悄往她頸後穴位一捏。
接下來的事她皆無感覺了,小小身子像斷線傀儡,意識盡滅。
安純君蹙著眉心,迷迷糊糊睜開眼。
頸後微酸,腦子脹痛脹痛的,感覺很像她頭一次偷喝爹的酒。
說實話,爹其實不太喝酒的,但那一日是娘的忌日,亦是她的生辰,爹給她弄了一籃子紅蛋,還帶她上娘的墳頭祭拜。那晚她睡下後,爹獨自一個喝得醉醺醺,他以為她睡著了,啥兒也不知,其實不是的……爹躲到檐下偷喝酒,醉倒在廊上,她也跟著偷喝,喝好多好多,喝得她連醉三日才醒。那一次,她可被結結實實地訓了兩個時辰……
懊是有不少聲音環繞她,有不少人顧守在旁,她意識未清,只覺得該睜眼了。
睜開雙眸,榻邊有幾條人影晃動,她最先辨認出來的是一張豐腴的麗容,後者傾身靠近她,好聞的香氣鑽進她鼻間。
「鄺姨……我、我作了一個夢,好可怕,我夢見我爹他……我不喜歡……」還好,只是夢。她下意識要笑。
「純君乖。別胡思亂想,你乖啊,你爹他……他沒能回來,鄺姨疼你,鄺姨疼你……」
那語氣中不尋常的安撫和心疼意味讓安純君左胸猛然一抽,許多畫面在她小小的腦袋瓜中亂閃浮掠,一幕又一幕,她眼珠子驚懼滾動,眸線陡揚,與佇立在榻邊靜瞅著她的青年對上,後者的眼神靜靜然,卻別具深意,她心頭又莫名一抽,身子不自覺發抖。
「……鄺蓮森,我爹呢?他去哪兒了?我爹呢?」
那好看的薄唇抿住不語,他不答話,安純君真要瘋了。
原來夢不是夢,夢是真實的,那些事全都發生過!
「我要我爹!我要我爹!我要找他去!爹啊啊——」
她激動掙扎,奮力要爬坐起來,鄺紅萼抱住她大聲安撫,可她什麼也听不到。
她听不到,不要听,不想听,只想找爹爹去,所有擋她的人都該死!
舍不得來硬的,只能使軟,一使軟,鄺紅萼自然擋不住發蠻的小泵娘,在一旁服侍的兩名婢子也一塊兒加入混戰,合三人之力,費了番功夫才壓制住安純君。她力氣使盡,再次昏厥。
自始至終,鄺蓮森靜佇旁觀,並未出手。
他狀似泰然,只是奇寒的臉色已顯露內心波動,肅冷的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毫無生氣的濕潤小臉。
「我老祖為了逮到那株千年活人參,把不知情的紅兒也拖進來了,他要紅兒把一根穿了線的針,偷偷別在小綠的衣角。紅兒年紀小,不疑有他,那一日小綠尋她玩,一切便如往常,在太陽下山前,紅兒按著大人交代的話,把針別在小綠衣上……」
「別上針干什麼?」青年輕笑。「自然是為了作記號啊!那根針穿著好長、好長的線,天色暗下後,老祖就帶上五個兒子往深山野林里鑽,有那根穿線針當作目標,事情便容易許多,只要找到線,循線再找到針,針別著的所在肯定就是千年活人參的老窩,這叫順藤模瓜,順順模,總會模到好玩意兒……唔,你還在長牙嗎?齜牙咧嘴的,想咬東西?」
「你是說……我老祖陷紅兒于不義?唔……好吧好吧,他確實有些陷她于不義。那株千年活人參因一根穿線針曝露蹤跡,是挺冤的……」
若可以,她也想在爹的衣角別上針,穿著長長的線,好長、好長的一條線,讓她找得到他。
安純君再次掀開眼睫時,神智清明許多,夢境與真實她已能分清。
她動也不動地躺在榻上。
這兒是「五梁道」,她認得出,這兒是鄺蓮森的「風雪齋」,她又佔用了他的房、他的床榻和枕被。
寢房中燭火搖曳,她眼珠子緩緩移動,發現「風雪齋」的主人正立在敞窗前,他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面向窗外的臉龐調轉過來,靜瞅著她。
他闔上窗,徐步走近,在榻邊落坐。
安純君定定望著他沉靜面龐,試了幾次才勉強擠出話。
「……鄺蓮森,我爹去找我娘了,是不是?」
鳳目斂著幽光,把小泵娘蒼白臉容盡收瞳底,鄺蓮森好半晌才道︰「你爹和那頭白毛黑紋虎一塊兒掉進地底穴,那穴底極深,下面是一大片能吞人的泥沼,‘五梁道’的人後來趕去救援,懸了粗麻繩下去探過……可惜沒能找到安大夫。」
安純君懂他的意思,那是指,倘若爹沒死在虎爪下,掉進泥沼里也難活命。
眼淚迅速涌出,她癟癟嘴,很努力又把兩唇拉平,努力不痛哭。
「那……那頭大虎呢?」
「你想干什麼?」
「我要殺它替我爹報仇!我要啃它的肉、喝它的血……我還要……還要剝它的皮、拆掉它的骨頭……」她恨聲道,淚珠子從眼角滾落。
鄺蓮森沉默片刻,靜道︰「那頭虎和你爹全不見了。」
穴底伸手不見五指,若非他听到重物跌進泥沼里的巨響,事先有了提防,九成九也得跟著葬身在地底穴內。
他沒能救她爹,這種無力感讓他心頭沉甸甸,十二萬分不痛快。
第3章(2)
這一方,安純君倔氣地揭掉淚水,吸吸鼻子,想起那場山崩。
「……鄺蓮森,除了我爹,還有誰受傷嗎?」
「阿四折了手,李師傅和趙師傅傷了腿,其余的皆無大礙。負責帶隊的老鐵師傅及時將隊伍拉到石壁後,那面石壁起了些作用,讓他們避過雪團和土石的直接襲掩。」他頓了頓,語氣持平。「一得知發生意外,援手很快便趕至,大伙兒架梯結繩,把困在石壁後的人一個個接出。」
鄺蓮森想,前來營救的人手能迅捷趕到,應是師父給了知會。
意識到出事時,他只想到安純君,人隨即沖出,哪管得了那麼多。
旁人生死皆由天命,他並不特別看重,能救、想救,他便出手,不能救、不想救,他冷眼旁觀,就她的不行。
她不能死。
小泵娘還不能死。
他沒玩夠,怎可以輕易放手?
憶及極不愉快之事似的,他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安純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再次吸吸鼻子,把癟癟的嘴又一次拉平。
「我記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和那頭畜牲往底下掉,我怕他、怕他……」呼息緊促,她喘息著。「沒我跟著,爹真會頭也不回地走掉。這些年要不是我跟著,緊緊纏著他、賴著他,讓他一回頭就瞧見我,讓他舍不下、拋不掉,若非如此,他……他會走得遠遠的,跟娘在一塊兒……」說到最後已有哭音。
「你想跟你爹到哪里去?跟著他一塊兒死嗎?」徐慢問,他瞪住她,目光嚴厲。
她臉色更白,靈活的眼珠覆在薄霧里,執拗又無辜。
「說啊。」薄唇冷冷一掀。
安純君身子顫抖,她想答話,卻被那雙鳳眼「釘」得舌頭發僵。
一屋的燭光映在他身後的白玉屏風上,如此一襯托,不知怎地,他那張白玉俊臉竟幽暗得教人心驚,那陰晦神態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他這是……在凶她嗎?
他為什麼凶她?
她、她也只不過是想跟著爹相依為命,他憑什麼凶人?
安純君模糊想著,越想越覺委屈,兩泉熱流猛地往眼眶直涌。
再也克制不住。
她拚命了,很奮力抵擋了,但真的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