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浮沉,她想得太多,卻沒能抓住任何一條思絡,于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間,听到銀屏和金繡在床帷外與誰說話。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沒說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鮮魚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兩丫鬟唯唯諾諾的,快哭似的,但鼻音雖濃,最後仍鼓勇道——
「秀爺……這兩、三晚您都睡在院內書房,今晚……怎麼跑來了?您別為難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別……別……」
「……別再尋她出氣……秀爺要想罵人,就、就罵咱們倆好了。」頓了頓,听得見吞咽口水的聲音,很從容就義又說︰「但要走遠些再罵,別在這兒罵。」
「出去。」男人低沉命令,聲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側躺在床帷內的人兒微乎其微一震。
把兩個紅著眼眶、被他瞪得眼淚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趕出去後,游岩秀這把心頭火仍舊「噗噗噗」地騰燒。
她們把他說得像是只會欺凌女人、惹女人傷心淚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確實有不對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蠻不講理,尤其對上自個兒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頭轉向,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
是說,她對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說了幾句混賬話,她不痛快了,可以罵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別不理他呀!
她拿這招對付他,他還能活命嗎?
哀哀怨怨地嘆氣,他撩開帷幕,輕手輕腳坐上榻沿,原以為妻子已經睡熟,卻見她擱在腰月復上的縴指動了動,憐弱背脊亦似有若無地顫了顫。
她醒著,明明听見他了,偏不回眸嗎?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寧願裝睡,也不肯跟我說話,是嗎?」他坐進些,大掌撫上她的肩頭,感覺她忽地緊繃起來。
他心也跟著緊繃,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沒有如以往那樣反握他,而是輕顫著,指尖甚至微透冰涼。
她這是在惱他?還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開她,收回手臂,側躺的人兒沒回眸瞧他一眼,要不,準能覷見他眉宇間滿布的落寞和懊惱。
「禾良,跟我說話。」心中很慌,但他只會命令。
要說什麼呢?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禾良想,若她那樣問,他必定那樣答,可她說的話,他不愛听的。
她也嘆氣,淚水溢出,流過鼻梁再流入另一眼里,然後兩眼的淚混在一塊兒,墜落在枕上。唉,她怎麼變愛哭了?越來越愛哭,這不像她呵……
深吸口氣,她掀了兩次唇才出聲。
「秀爺動手傷人就是不對。」
听見妻子輕輕啞啞的聲音,游岩秀一時間還鬧不清楚她說些什麼,只知她終于開口了,他雙目一爍,兩耳發熱,然後……慢了半著才听明白她的話。
大爺俊臉陡沉,目底變黯。
「你非要我認錯不可嗎?」他硬聲硬氣。「我沒錯。要是相同情狀再一次擺在眼前,我照樣會撲過去,照樣壓著對方狠揍,絕不留情!」
他听到她嘆息,然後沉默了,仿佛她已無話可說。
她不肯說話,他心頭又痛,肚子狠挨一拳似的。
哎呀,鐵青著臉,他眯眼怒瞪她的背,很想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很想野蠻地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看他、听他、理他;很想對她大吼大叫,要她也對他大叫大吼;很想重重吻她的唇,把臉親匿地埋進她頸窩和胸口,讓她因他的熱火而渾身發燙;很想……很想……
但,他听到她在輕輕吸鼻。
那強忍淚水的聲音教他恨起自己。
可惡、可惡、可惡!
他兩手握成拳頭,握得死緊,張口欲言,卻怕說出來的話非但安慰不了她,還要更惹人傷心。
混賬!懊死!可惡!
他內心爆出一連串精彩絕倫的詛咒,瞪著她輕顫的身背好半響後,他終于頭一甩,起身離開內房。
他一離開,床帷內的人兒卻哭得更厲害了。
淚珠一顆顆掉,禾良的臉濕漉漉的,青絲沾上淚,枕面也弄濕一片,她哭著、哭著、哭得睡著了……
第9章
「我想來想去,終于想通了。」
俊美男子近來飽受「兩地相思」之苦——妻子睡寢房,他睡書房。
造成這悲慘局面的罪魁禍首,經過他徹夜未眠再三深思,終于水落石出。
「你確定?」
在外漂泊慣了的年輕漢子,因老太爺八十大壽特地趕回永寧,而壽宴已過,再過兩天他又要走了,今日無事,索性就陪陪暴躁到快將滿屋子藏書一把火焚掉的長兄喝酒說話。
「是。」俊美長兄醉眼蒙,美色無邊,但他人美心不美,他也沒醉,借酒澆愁愁更愁這道理他很懂,所以他不會把自己灌醉。他心里不痛快,他要報復,有仇不報非大爺,他要讓得罪他的那個人,心里比他更不痛快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想通了,然後呢?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年輕漢子兩臂盤胸,挑眉問。
「不好。」他露出嗜血的冷笑,漂亮杏目在此時透出奸險神氣。「不止一點顏色,我要給他很多、很多顏色,多到可以讓他開染坊。」
不妙!他笑了……年輕漢子皺起眉峰。眼尾余光不動聲色地瞄了下門外。
「想逃?哼哼哼——」俊美男冷冷哼笑,一句話戳破他的打算。「我獨立支撐這麼龐大的家業,把你該擔的那份也一並但其,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朋引友,聚眾成勢,而我卻要努力養家活口,忙得不可開交,成天累的跟狗有的比,現下我被欺負了,你競想一走了之?」
「呃……沒有沒有……」偷偷抬起的臀只好又貼回椅面。
「沒有最好。一句話,是不是兄弟?」勾唇笑問,笑得好令人毛骨悚然。
「……當然。」這還能說不是嗎?
俊美大爺點點頭。「既是兄弟,這事你就給我擔下來。」
「喂!怎、怎麼擔呀?」好驚恐!
「該怎麼擔就這麼擔!總之,把你外頭的人馬全給我帶上,把他的貨全給我扣了,有多少扣多少,我要他誤了貨期再誤船期,弄臭他‘廣豐號’商譽,要他賠大把銀子,賠得傾家蕩產,賠得連條褲子都買不起!」
這麼不入流啊!「……這位大哥,這樣不太好吧?要是被嫂子知道,她肯定氣得不理你!」
「哪里不太好?怎麼不太好?有什麼不太好?說啊!你給我說啊!反正她現在就已經不理我了!她都不肯理我了,我還顧及個屁!我他娘的顧忌給誰看啊我!」極度哀怨加上無端惱火,仰首狠灌一大口酒,灌得太猛,把前襟全給濡濕。
「說的也是啦……」糟!不好,說錯話了!「呃……不是啦,那個……我是說,如果嫂子氣到跑來質問,沖著你開罵,那可不好。」
「那才好,她要肯問我、罵我,我就讓她問、任她罵。」也不知是否在賭氣,他俊頰嘟起來,八成被酒氣醺然,他臉紅紅,眼紅紅。
真頭痛!好無力!他家嫂子的殺傷力未免太大……年輕漢子暗暗嘆氣,即便如此,還是要展現一下兄弟情義,相挺到底。
「好,這位大哥,此事就交給小弟我安排,小弟替大哥您出氣!」他說的豪氣干雲,內心卻想,反正他是受人「逼迫」、「要脅」、「教唆」,出事了就由大哥扛,他這個當小弟的向來狡兔三窟,往哪里溜都行啊!
「廣豐號」十天內出的貨,有藥材、棉絲、糧油食糖、高價飾物、筆墨紙硯,還有活生生的牲口,無論走陸路或河路,全部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