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不是有現成的騾子和馬匹嗎?還讓人回來趕其他騾馬做啥兒?來來去去的還得花些時候。」
婆婆神情古怪,和大娘們對看了看,忽地有些明白了。
「山子,出事了是不?咱們寨里的大小漢子們都好吧?」若非路途中出意外有所折損,就用不著派人回寨趕新一批騾馬。
雲婉兒一听,大抵也猜出事有蹊蹺,容色白了白。
山子兩手在胸前胡揮,嘰哩呱啦快語︰「沒事沒事、還好還好!只是過西南山麓時遇到落石,咱們的騾馬折損了一小部分,傷得最重的就屬頭兒啦!听快馬回來的人說,頭兒可是摔到深谷里去啊,但玉家大爺當真有情有義,獨自下去把頭兒救上來不說,還沿途悉心照料。頭兒也是命大,悍得可以,都說她才十幾二十日便又活蹦亂跳呢!」
听到這兒,女人家全吁出口氣,拍拍胸脯。
人沒事就萬幸啊……
忽而,山子精靈的眼珠子轉了轉,極快掃了雲婉兒一眼,像是內心經過小小掙扎,結果仍硬著頭皮吐將出來——
「除了頭兒墜谷受傷外,據他們說,呃……在那場落石意外里,還有一人也跟著遭殃,挺慘的啊……」
「誰?」女人們問。
雲婉兒慢吞吞從椅上立起,肢體僵硬,她雪著小臉,心提到嗓口,兩眼發直地瞪著山子,心中已知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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泵娘像是落著淚。
她兩袖不住往臉上抹,抹啊抹,淚仍涌著,臉蛋也仍舊濕漉漉,而盈盈的步履跟到最後有些踉蹌,讓他心絞著,徹底嘗到離別的滋味。
三十晚上討媳婦兒,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妹不舍我……
唉,天地良心,他又哪里舍得下她?
力千鈞迷迷糊糊在夢境里打轉。
說是夢,倒也不是,那場景確實有過,就在騾馬隊啟程走域外的那一天。
泵娘說他會平安歸來,他沒再回話,母騾的紅漆鈴子叮咚、叮咚地響,他越走越遠,想如以往出外走貨時扯嗓高歌,無奈胸口堵得難受,瀟灑不起來。
直到他下意識回首揚眉了,才見姑娘竟沿著生長桑樹和柏樹的黃土丘陵地一路追隨,起起伏伏追了好長一段。
她居高臨下望著隊伍走出「霸寨」地界,白裙黑發在風里飛揚,面容已模糊,他卻知曉她落著淚。
「回去吧。別再跟了。」心里對著她喊。
「我會平安歸來啊!」無聲地承諾。
而他的諾言實現了。
他已歸來。
懶懶翻過身,力千鈞知道該起來了,有好多事等著辦,然知道歸知道,極端疲憊的軀體硬是跳月兌他意志的掌握,繼續屈服在鋪著蒲草軟墊的土炕上。
他可以在下一瞬又輕易入睡,但有誰正站在薄薄門板外說話,嘀嘀咕咕的,讓他兩耳不由得去捕捉那話中內容——
「……當時情勢萬分凶險啊!一根繩子系緊五人,除了他,余下四個接二連三全被拽落,我還給吊在最尾端,慘的是騾馬群躁動不安,頂上的落石遲遲未歇……他好樣兒的,硬是給我挺住了!我阿爹在世時總夸他一個能抵十個,愛他愛得不得了,我瞧不止,應該抵得過二、三十個吧!炳哈哈……」笑聲好不得意,像是歡喜自個兒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原來是他們家悍名遠播的幫主大人。
力千鈞粗肩微攏,兩眼仍懶得掀開。
怎麼跟人提及一個月前那場落石意外,還說得好有興致?是玉家行會這兒的管事嗎?
門板外,石雲秋笑音稍止,清朗又道︰「他真是死命硬頂的,渾身血筋爆突,不僅吊住底下人,連落石砸上身也不避不退……呵呵,瞧你嚇的,放心啦,他重傷沒有,小傷有些多,至于暗傷嘛……嗯,也慢慢恢復中。不過待會兒見到他,別被他的模樣嚇著了。」略頓。「……落石意外後,有幾匹馱騾和馬匹陸續累倒,春花也有些狀況,他一路照料,快把自個兒累垮,即便抵達這處行會,這兩、三天還窩在人家的馬槽棚子里看顧心愛的母騾入眠,直到昨日才被我趕去沖了澡、上炕睡覺……」
咦?連這等事也拿出來說,幫主大人會不會太不夠義氣?力千鈞低唔一聲,眼皮掀了掀。
不過提到春花,他的確該起身了。春花不舒服,又累又乏的,不知食量有無變好?他得去瞧瞧她,和她說說話、逗她開心。
然後……
他听到門外響起另一個熟悉嗓音,仿佛怕驚擾了誰,輕輕細細地說——
「我進去瞧瞧他。」
他驀然一震,高大身軀猛地翻正、躺得直條條,十指緊抓那件對他體型而言著實過小的被子,意識瞬間清醒。
她怎會出現在這里?!
他要去瞧春花,姑娘卻要進來瞧他,那……那他該動還是該靜?
裝睡好嗎?
不不不!裝睡太辛苦,他呼息不順,耳根發燙,睡相不夠逼真,要露馬腳的!那、那那……
他內心尚「那」不出個結果,門板已被輕推開來。
來人把足音放得好輕,緩緩靠近。
于是,他目中淡淡地映進一抹秀影,一張被烏發烘托、白里透暖的容顏,和一雙如泓的麗眸。
四目交接,他腦中空白一片,連大氣也不敢喘,只知夢中的姑娘終于來到身旁……
也許該說,是他回到她身邊。
第六章
「你說,咱們要真能平安歸去,見著那姑娘,我該同她說些什麼好?」男人嘴里叼著一根草,眉峰微蹙的模樣挺苦惱,期待再見夢中人,又怕龐大心靈再次受創,傷上加傷。
「呼嚕嚕——嚕嚕呼——」母騾嘴里也咬著草,慢條斯理嚼著,邊噴氣。
男人佩服地瞪大眼。「什麼?你竟然會吟詩?自古多情空余恨,自作多情最可憐……春花,吟得太好了!你做學問確實比我強!」
母騾也不驕傲,烏亮大眼珠曖曖內含光。
略頓了頓,男人嘆氣,真學心愛母騾嚼起嘴邊那根干草,道︰「你最好了,那姑娘喜愛你,見著你,她總是抱著你親親、模模又拍拍,每回就愛附在你耳畔說悄悄話,把你當好姊妹對待……唉,我可慘啦,不知怎麼面對人家,說什麼都奇怪。」
「呼嚕——嚕嚕——嚕——」認真出主意。
「用不著多說?多說無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哇啊!他的好春花時常會自個兒晃去寨中的小學堂,原以為是和學堂里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看來也听了夫子講課,給的建言頗有深度呢!
「可是……我還能怎麼起而行?瞧我把人家姑娘惹得淚眼汪汪的,昏頭昏腦盡吧齷齪事。她說我要,她就願意給、甘心給,流著淚像只要送去祭天的小羊羔。春花……我很久不當惡人,在那當下,我還真想豁出去當一次惡人,把她強佔了,先奪再說,你瞧我下不下流?」
母騾迄會兒沒空給評語,因為有兩只蝶兒高高低低飛過她的鼻頭,她搖晃大腦,想瞧它們要雙飛到哪里去。
男人也不是真要她下評斷,只是習慣把心事對她吐露,說出來,仿佛懺悔過,省得他真的動手賞自己拳頭。
「春花,你說,我和姑娘還能從頭再來嗎?咦……你咬一朵花給我干啥?」
「呼嚕呼嚕嚕——」
「什麼?要我……數花瓣?」
片刻過去。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不、能?!」兩根粗指掐著最後一片花瓣,男人面色發白,快要不能呼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