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沒瞧見好事,風平浪靜得很哪!可惜可惜……」口氣竟失望得緊。
「瞧個頭啦,就知你搶得這般快,肯定有陰謀!」
「哪兒風平浪靜啦?對頭都快包抄上來了,先別吵啊!」
好不容易有個懂事的,知道要提正事。「主子,咱們的千里鏡照出好幾艘舟船,上頭各插著四面紫底白紋的大旗,在湖上遇船便圍、上船便搜、見篷便進,動作快得出奇。那些船只離咱們僅剩九浬水路,畫舫再不疾行,約莫兩刻鐘後肯定遭堵。」
一听,玉澄佛立即抓下抵在鼻處的柔荑,道︰「紫底白紋的大旗是玉家船隊的標志,他們該是尋我來了。」
花余紅點點頭,回握了握他的手,輕嘆。「家里派人來尋你,你好歡喜,所以不願跟我去了?」
胸中略繃,這感覺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似是她的惆悵與輕郁如此委婉,把他的呼息與思緒全給擾了。一時間,玉澄佛厘不清心思,只得沉靜出聲。「今日在‘迎紫樓’上,余紅姑娘雖劫走我,其實是救了我一回,澄佛銘感五內,不會忘懷。」
他無法琢磨,倘若今次強行挾走他的另有其人,或者是「蘇北十三路」的眾漢,又或者是人稱「刀疤熊」的漢子,更或者是那位「涂二娘」……落在那些人手中,他的下場將會如何?
她劫走他,實則帶他闖出危境。她劫他,卻是救他。他自該感激。
「你無非是想我放人,讓你離去。」花余紅道。
「姑娘若肯罷手,在下感念萬分。你我是友非敵,往後相聚,當可再敘今日情誼。」他語氣誠懇。
「我哪里要你感謝?我只要你甘心情願。你若不願,那在一起多沒味兒啊?」她螓首略偏,嬌嬌地嘆氣,眉眼仍揉著慣有的笑意。「我也不怕的,咱能帶走你一次,便能帶走你第二次、第三次。總有那麼一日,不需我動手劫人,你便乖乖跟著來了,舍不得走。」
他究竟有什麼好,值得這姑娘為他執著?
玉澄佛欲問問不出。
問不出啊,只因他神思迷眩,如誤入藕花深處的輕舟,自在隨花去,回舟路已迷……
第三章再挽玉心駐浪萍
劫了他,又對他撤手。
那姑娘將畫舫獨留給他,與四名小婢分乘兩艘小翼,直穿過湖心,消失在遠邈的江端。
小翼一開始便收納在畫舫兩側,揭開薄如蟬翼的帆面,來風吹鼓,只要操縱橫竿、抓準方向,無須費勁兒劃槳,便能在水面疾行。
離去前,她飄飄落在小翼上,雨絲將歇不歇,輕細地濡濕她一身金紅,回首仰望著他的那張芙蓉臉,眉目如畫,溫潤似有情意,那情也隱隱化作煙雨,將他似有若無地纏繞。
泵娘的音容笑貌,他一直銘記于心。
我走啦!你保重,得小心留神,別教旁人偷了去。她笑語,紗袖輕揚。
一只銀袖在他面前胡揮,沒能引起他注意,那人干脆打開折扇,揚得他鬢邊的幾絲散發亂飛,搔癢他的面頰。
「別鬧了,音弟。」即便輕責他人,玉澄佛語氣仍淡,仿彿事不關己。
搖著折扇的公子相當年輕,約近弱冠之年,濃眉燦眼、面皮白淨,笑時酒渦深現,不笑時雙頰亦輕捺兩點,一瞧就覺得可親淘氣。
「我不鬧鬧你,怕你老僧入定般直瞅著船篷外,要瞅得回不過神來。」玉佳音收起扇子,扇端敲著自個兒下巴,笑咪咪的。「二哥,想啥兒事呀?」
他雖喊「二哥」,與玉澄佛卻是堂兄弟的關系,玉家嫡系子孫僅玉澄佛一個,但同輩手足則有一十五人,以目前主事的玉鐸元為首,玉佳音則排行最末。
听小堂弟笑問,玉澄佛撥開頰邊發絲,背靠著船篷,薄唇略勾卻不言語。
此際,外邊仍是水路,他依舊在舟船上,只不過夏季的瀟湘雨已過,初秋的天雲頗為清朗,略含蕭瑟味兒的風拂過的不是畫舫上精致的層層紗簾,而是穿透了一艘再尋常不過的中型船只的鳥篷子。
烏篷船在交錯縱橫的水道上緩行,戴著大圓笠的船老大在前頭撐著長竿,巧熟地避開迎面過來的兩艘小船。船只交錯而過時,能輕易瞥見小船上載著一簍簍的新鮮蔬果和活跳跳的河鮮。
江南多湖蕩人家,平日不是行船于湖蕩中捕魚放鴨,便是編蒲為生,賺些外快貼補家用,而城中則水巷穿梭,放眼望去,石階下可見婦女們取水、洗米、邊搗衣邊話家常,有誰欲買菜、買魚,隨手一招便有載滿好貨的小船靠近,當場秤斤論價。在這兒,百姓們的生活早與水緊緊相連。
玉澄佛淡淡又笑,靜嗅著周遭繁鬧的氣味。
他不答話,玉佳音矛頭一轉,伸長扇柄敲了跟在旁伺候的小隨樂頭上。
「隨樂你說,你家主子怎麼回事?以前三拳還勉強打得出半個悶屁,現下倒好,動不動就跟坐禪似的,難不成有個跟‘佛’沾了邊的名號,到頭來真要成仙成佛啦?」
坐在另一端烏篷口的隨樂兩袖抱頭,語氣委屈地道︰「小爺,這事您甭問我,咱也不知啊!那一回在‘迎紫樓’出事兒,公子爺教那個什麼……什麼‘浪萍水榭’的花姑娘帶走,後來雖在湖心的一艘畫舫上尋到他,但自那時起,公子爺就不多話了。您也知曉,他原就不愛言語,如今更懶得開口了,那、那……那也不是咱的錯嘛!」小爺沒事就愛敲他腦袋瓜,好玩哪?敲多要變笨的,又不是敲西瓜!嗚∼∼
玉佳音拿扇子再次搓起下巴,兩眉一糾,大嘆。「完啦完啦,該不是被姑娘給迷了去?再不然便是當日受了驚嚇,三魂七魄沒盡數收攏!唉唉唉,咱二哥如今都成了悶葫蘆,現下還得被老大狠心地拋到城郊外的別業獨居,他沒了我,身旁冷冷清清,往後日子可怎麼過?」恰一陣秋風掃上,他畏寒地抖抖雙肩,沒瞧見玉澄佛因他夸張的言語,嘴角不由得再往上拉高幾分。
隨樂撇撇嘴,在旁嘟囔。「哪里冷清了?不是還有我陪著嗎?從夏天到現在,短短三個月,咱們玉家都遭入夜訪八百回啦!主爺才不狠心,他要公子爺到城郊別業暫住,便是為了防範那些亂七八糟的惡人夜探玉府劫人。咱瞧啊,小爺您送到這兒便成,還是別跟來,乖乖待在城浬讀書習字方是正事,反正您跟上別業,只會鬧騰罷了……噢!」腦頂又中一記,力道下得既重且快,躲都不及。
「我鬧騰?好,小爺我還當真鬧騰給你開開眼界!看招!」扇柄高舉。
「哇啊啊啊——」想逃都逃不出小小一艘船的範圍啊!
「音弟,別欺負他。」
被這麼不重不輕地靜喝,玉佳音撩袖高揚的一臂好听話地定在半空。
拋給可憐的小隨樂一記堪稱陰險的眯眯眼,那張淨白俊臉隨即掛上笑、挨了過去,都快蹭上玉澄佛的胸口。
「二哥,你肯搭理我啦?呵呵呵,瞧你沉吟細思,想得頭發都亂了,肯定心中有大事未決。二哥有啥苦惱,盡避說出便是,小弟雖說不才,多少也能幫忙出出主意,分憂解勞一下下呀!」說穿了,只是好事。
玉佳音總歸是少年心性,他對玉澄佛當日遭「浪萍水榭」主人挾走的那一段奇遇感到萬分好奇,可惜當事人惜字如金,敦他連連旁敲側擊了好幾回,每次都無功而返。
「頭發亂了,是教你那把折扇扇的,跟腦子里的事沒相干。」玉澄佛上半身隱在烏篷的陰影底下,長眼顯得格外神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