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的冬季已至盡頭,雪初融,冰凍三尺的湖面在晴日的溫柔撫慰下,漸漸由厚冰化作薄霜,結出奇異且耐人尋味的冰晶圖樣。原野有了不一樣的風光,深深嗅入,猶然沁冷的風中帶著微乎其微的泥土與草腥味。
天好藍,藍中又染開幾抹青靛與寶紫色,日陽在冬盡的這一天露臉。
多美好的時候,為什麼會冷得如此不尋常?
縮成團兒坐在「延若寺」頂樓的平台上,白霜月重新裹緊身上的毯子,背著靠石塊堆砌的矮牆,仰臉兒,微眯的眸底攏著困惑,靜謐謐地瞧著湛藍發亮的天際,似在費神深究。
「延若寺」樓高四層,寺中供奉蓮花生大佛與觀自在菩薩,尋常來參拜的都是西塞高原上的牧民,以及南北山麓的少數民族。
寺中的頂樓平台一向寂靜,因通道建得極為隱密,知道的人並不多,而白霜月則是小時隨爹來寺中時,被一頭在寺里回廊悠晃的放生羊引走注意力,追著、跟著,不意間才發現了往這頂樓平台的通道。
「咩∼∼」羊叫聲傳來,不一會兒,毛色偏灰的豐毛豐用角頂開虛掩的通道木門,圓滾滾的身軀跟著鑽了出來。「咩∼∼咩∼∼」
白霜月微怔地挑挑眉,直到羊兒走來她身旁胡蹭亂嗅,才不自主地勾唇輕笑。八成又是牧民們為祈福或還願所放生的羊只,被「拋棄」在寺里,便隨興亂闖了。
「風涼日暖,跑出來曬些日陽、吹吹風,確實挺好。」來者未到聲先至。
白霜月臉容又是一抬,恰與一名前腳剛跨出木門的灰袍老僧四目相接。
「住持師父……」她訥訥地喚了聲,欲要立起,老僧卻擺擺大袖,示意她別動、繼續窩在那方矮牆下。
白霜月好听話地坐回原處,清亮雙瞳直勾勾地望著老僧,似欲言又止。
老僧法號故悟,身形精瘦,面黝須白,年歲約在七十上下,不過有許多老牧民們暗中流傳著,道故悟大師三十年前便生得這模樣,如今容貌一絲未變,真實歲數根本已過百歲。
「小時你隨白大當家前來,總喜愛獨自一個在頂樓平台留連。適才送齋菜過去見地窖無人,老衲就猜想大姑娘八成來這兒了。」他徐緩道,老臉祥寧如今日的天氣。
白霜月輕應了聲,啟唇語︰「一直待在地窖有些兒悶,所以便上來了。」
被天梟救下後,她原暫住在寺中石屋,但因外頭風聲過緊,羅醒獅的手下和大批由中原趕來一塊「鏟奸除惡」的武林人士,幾要把整個西塞高原翻遍,安全起見,她只得听從故悟大師的建言,移至寺中地窖躲藏。
已連續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待過五日,她思緒紛亂,從未有過的心浮氣躁,覺得自己怎會如此無能、不濟事,如何斟酌思量,就是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來保住「白家寨」,越想,越是難受,才冒險爬上平台透透氣。
或者……是有法子的……
我要你。
你要我……做什麼事?
被風刮得輕紅的頰忽而大綻嫣澤,每思一回他那時的答復,還有那雙閃爍著勢在必得的神氣的琉璃眼,她便心如擂鼓,渾身不爭氣地顫栗。
她在地窖待過五日,整整五日,天梟不知去向。
似乎認定她無路可去,亦料準她絕不會拋棄被囚在「白家寨」地牢的那些人,以及寨中受迫、敢怒不敢言的族眾獨自逃走。她單獨一個要逃不難,偏偏心中難以割舍,他知道她的弱處,只要掌握這一點,便形同囚困了她,因此,已無須時時將她系在身旁。
那可惡的男人簡直無時不刻都在要心機。後來她才明白,當日受困雪峰洞室之中,大娘刻意為她指點出路,也是出于他有心的安排。
生怕她當時一逃走,他要遷怒地對大娘下殺手,因此她支支吾吾地詢問大娘的事,剛開始他先是不語,用一種好怪異的眼神瞅著極力掩飾焦急的她,仿佛她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功夫去管一個幾是毫無相干的人的生死,實在愚不可及似的。她真討厭他那時的眼神,看得她心慌意亂、不明就里。
總之,他故意放她回「白家寨」,要她親眼瞧瞧羅醒獅的真面目、見識對方的手段,她被拿住當餌,他便將計就計,痛快地吞下她,攪得那一夜「白家寨」風火四起、刀劍激迸。
心疼哪……她才不管雙方死傷,反正都不是好人,她是心疼那夜被大火燒毀的幾處糧倉,里頭都是寨中族眾在背風山面的墾地上辛勤務農所得的糧食,可以喂飽好多人的,都不知毀損了幾成?
包可惡的是,他留給她一個選擇,讓她這幾天陷在某種思緒對立的漩渦里,載浮載沉,無法自拔。
要?
不要?
允了將如何?
不允又將如何?
她必須及早下決心。必須啊!她已無暇再等。
深吸口氣,她手在毯子底下緊緊交握,終是問出困擾多日的疑惑。
「住持師父……您與天梟是舊識嗎?他與您說話的模樣,像是識得您許久了。」久到足可全心全意地信賴對方、無一隔閡似的。略頓了頓,她咬咬唇,再問︰「關于他的事,他來自何方?他姓什名啥?他的目的?他一切、一切的底細,住持師父定然清楚萬分,我僅是想問,他究竟……為什麼……憎恨‘白家寨’?」
筆悟大師微微笑,步至矮牆邊,牆高僅及他胸腰之間,他探頭瞧了眼底下眾生,這才慢吞吞地答道︰「倘若真要算起,老衲與他確實有一段淵源,不過都是前塵往事嘍!你是好孩子,他也是好孩子,只不過兩個好孩子的爹,在二十年前發生了很不愉快的事,一個遭人利用,一個不幸枉死。遭人利用的那一位在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自然悔不當初,但看他後來的所作所為,卻也足夠補償過去所犯之誤了。」
白霜月唇輕啟,欲言不能言。
一個遭人利用?一個不幸枉死?這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內情?
有太多話堵在喉問,她呼息不由得急促起來,似在漫漫腦海里終于抓住點兒頭緒了。
吧瘦的老臉轉向她,故悟大師仍是笑,又道︰「你爹是好人,老衲與他知交多年,知他心中苦悶,但他做得夠多了,西塞自從有了‘白家寨’,一切已然不同。這事兒,那孩子會懂的。」
住持師父話中的「那孩子」是誰?白霜月心里明白。
鼻腔淡淡泛酸,胸口與喉頭悶得難受,纏繞她好久的疑團,她想,該是尋到解開謎底的那條游絲了。
抽絲剝繭,撥雲見日。盡避住持師父的話說得模稜兩可,已教她憶起爹在世時,幾番酩酊大醉後無意間吐露出來的事!
「月兒……‘白家寨’不該是咱們的,不該叫作‘白家寨’啊,呵呵呵……月兒……月兒……咱們得等,得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等什麼呢,爹?」
「等人來報仇,把咱們這一切討回去……呵呵呵……討回去啊……」
「爹,您醉了。就說了,別喝這麼多呀!」
「胡說!沒醉……咱清醒得很!喝!陪爹再干掉這一壇。」
「不行喝。娘在世時,還說得了您幾句,如今您酒喝凶了,月兒不叨念著,還有誰阻得了?爹,究竟有什麼事?您心里別不暢快。」
「咱暢快得很!唔……你不嫁,要悔婚,那、那也好……也好啊,咱們父女倆就留在西塞,守著‘白家寨’,等那人……爹要沒能等到他,你接著往下等……那人會來的,總有一天會來的,呵呵……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