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水遙山遠多情分
六、七月間梅雨大鳴大放的勢態已然斂下,雨揉作細斜姿態,絲絲打在江面,有些靜謐謐地與江水融作一川,有些則輕激起水花,不甘地撥動了一圈復一圈的漣漪,層層掩覆,漫滿江川。
夏末秋初的霞光浸婬在薄薄水霧中,江岸一片孟宗竹,竹林聲動,綠意情幽,淡然中抹不開的淒清,微風泛秋寒。
他未著簑衣,僅戴著一只竹編圓笠,笠檐壓得極低,瞧不清他五官模樣,一身青澤長袍很有讀書人的神氣,但系在腰間的黑布腰綁、以及一雙粗面的功夫鞋卻添了幾分落拓江湖的味道。
佇足在篷船尾端,他手搖大櫓,在落雨的江面驅船緩行。
身上漸濕,寬肩、雙袖、胸襟、下襬等等,雨絲將青澤染作藏色,服貼著他頎長而精勁的身形。
篷船如老馬識途般轉入一處不起眼的支流,此時竹林更密,兩岸夾迎。約莫一刻鐘後,前頭江面上坐落了一棟小且精巧的竹塢,有竹編的浮橋連接岸邊,竹塢和浮橋皆就地取材,用孟宗竹編造,與兩旁的綠意相交。
來到竹塢後,他停櫓靠岸,將船繩系妥。岸邊尚有另一艘小篷船,掩在圓笠下的目光瞄向那艘小篷船,他略略沈吟,跟著彎身從自個兒的船篷里取出一只琴匣,抱在腋下,舉步跨上浮橋。
他腳步輕極,連伸手推門的力道亦靜謐無聲。步進竹塢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方潔淨簡樸的小廳,廳中擺設的方桌與椅凳皆以竹材制成,他把琴匣擱在桌上,將窗子的竹簾全然放下,不讓雨絲打進。
旋過身來,他熟門熟路地朝小廳的里側步去,掀開一幕細竹簾,簾後是臥房,擺著一張雙人床,有蓋頂、有床柱,還有一張矩形鞋台,亦全為竹材編制而成,其竹編功夫精彩了得,光是四端竹柱和三方床欄,就展現了五、六種圖樣,菱形花格、人字紋編、八角空花、盤纏矩紋等等,素簡中自有趣味。
勁瘦身軀移近,他瞥了眼鞋台上的兩雙鞋,一雙是姑娘家的繡花鞋,縫著彩纓,秀氣端正地排著;另一雙則是黑緞面的功夫鞋,尺寸一樣小巧,卻一正一反地斜擱在上頭。
他彎身將那雙小巧功夫鞋擺正,撩開床帷,坐在鋪就著兩層軟墊的竹榻上,紗帷中的光線有些昏暗,他似不受影響,定定瞅著躺在里邊的兩個小影。
那兩張睡著的小臉靠得極近,吐納細膩輕緩。
躺在里邊的姑娘有著一張雅致卻帶病氣的鵝蛋臉,發絲如雲,骨架單薄;而斜倚在外側的小泵娘年歲幼少,十六、七歲模樣,巴掌大的瓜子臉,頭發竟絞得好短,露出女敕耳和頸後細膚,在幽暗中,他尚能瞧見她頰側的嫣潤。
薄唇抿了抿,他目光移向里側的鵝蛋臉姑娘,心口悄然緊繃。
深吸了口氣將這熟悉的疼痛壓下,他心生憐惜,青袖伸探過去,欲去踫觸那姑娘長年蒼白的雪容。
驀然間,以護衛之姿環在鵝蛋臉姑娘腰上的細臂陡地抬起,五指緊抓住他袖中腕處,那勁力不小,透著顯而易覺的警告味道。
他雙目微瞇,見那瓜子臉小泵娘竟已醒覺,一對杏眼黑白分明,眸光爍耀,亮得有些蠻氣,正充滿挑釁地瞪住他,彷佛他是模上竹塢的賊,盡吧下流勾當,不知羞恥地要奪走她心愛之物。
這小泵娘總是如此,脾性雖嬌且傲,對待旁人倒也不會太過分,多少有些分寸,獨獨對他一個擺不出和顏悅色的模樣。
真要算起,他與她、以及那鵝蛋臉的病泵娘,怎麼都構得上「青梅竹馬」四個字,他原是想不通透,不曉得幾時開罪過她,可漸漸地,他察覺到事中蹊蹺,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他真奪走了她一件「心愛之物」。
胸中陡地一繃,他暗自蹙眉,教她握住的青袖忽地使了招小巧的解擒拿。
他愈要踫那病泵娘,她愈不教他得逞。
她愈是阻撓,愈教他斗性大增。
他解擒拿化開腕間勁道,輕易地掙月兌她的掌握;她蠻性一來,啥兒也不理,五指翻花再一次倒扣他手腕。
他瞪她,她圓眸瞠得較他還大,一副抵死不從、打死不放的狠勁兒。
濁氣頓生,悶得他險些喘不過氣,當真同她斗上了,不運真氣,單憑走招,兩只手臂你攻我擋、你退我進。她扣他手脈,他滑溜得猶如泥鰍;他探指向前,她偏能在他幾要踫到姑娘的鵝蛋臉前,硬是將他的指拉纏回來。
在他有意試招下,無聲無息間,她竟也能與他走過十幾、二十招。
陡地「啪啪啪」連三響,極其細聲,兩只交纏的手臂默契十足地頓住。
小泵娘的潤頰和眉心處竟印了三點水珠。
她一怔,隨即瞄向他的寬邊圓笠,尚未回過神來,那張圓笠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往下一垂,又「啪啪啪」地滴落五、六顆雨珠子,全澆在她臉上。
「你……」敖靈兒剛張唇,又猛地收聲,顧及到榻里仍睡著的病泵娘,即便極想沖著眼前男子破口大罵,也得暫且忍將下來。
可惡啊!
她抓著衣袖恨恨地抹去一臉的濕,一瞬也不瞬地瞪著青袍男子退離至三步之外,然後從容地解下頂上的圓笠,隨意擱在幾上。
他發長至腰,不學尋常男子束發作冠,僅以一條細繩綁在身後。
少掉圓笠的遮掩,俊氣橫生的五官一覽無遺,寬額上有著明顯的美人尖,鳳目長睫,鼻挺且秀,唇薄而色潤,一樣是鵝蛋臉容,美得陰柔,若不是那兩道斜飛俊眉憑添了幾分英氣,再加上寬肩窄腰的修長身形,如此長相,根本與女子無異。
這一方,男子神情高深莫測。
適才踏進竹塢,他僅顧著放琴、關窗,倒忘了要摘下竹笠了。想起雨水打落在她小臉上的情狀,她傻愣愣的,鬧不清發生啥兒事,教他莫名想笑。司徒馭唇角隱忍不住地勾了勾,雙袖慢條斯理地拂過青袍,目光與她相望。
他在取笑她!敖靈兒瞧得一清二楚,且心知肚明。
他就是笑她!
磨磨貝齒,氣不打一處來,但身下所在之處多所顧忌,她沒法伸手打掉他臉上那抹嘲弄。
暗自做了一個深長的吐納,她勉強控制住脾氣,欲要起身,卻發覺另一邊的半截衣袖以及一小段腰巾被病泵娘給壓住了。後者睡得香濃,難得好眠,倘若將她吵醒,又不知得折騰多久才能睡下,心里舍不得啊!
未多思索,她從身側的小皮套中拔出一把削竹用的劈篾刀,小心翼翼地割斷約莫三寸長的腰巾,跟著又朝衣袖輕劃,瀟灑地留下半截。
見病泵娘兀自睡著,她緩吁了口氣,收妥劈篾刀,輕巧地翻身坐起,拉來被子將那憐弱身子蓋得再緊實一些。
她回過頭來,瞥見投印在地上的影子仍靜杵著、動也未動,秀顎不禁一揚,再次接觸到男子靜謐如夜的目光。
她厭惡那雙太過幽深的鳳目。
尤其,她著實討厭此刻那雙鳳目瞧著她的方式,雖美,卻是隱晦而陰沈,教她背脊陡涼,臉皮發熱,所有藏在心底的,那些她知曉、抑或連自個兒也厘定不清的東西,彷佛瞬間全攤在面前,讓他一一審視。
看什麼看
硬氣地瞪回去,她套著布襪的雙足自然地往鞋台上蹭去。
她邊要穿鞋、邊要起身,不知怎地回事,一手忽被撥到竹柱旁的紗帷傍撩住了,她欲要掙開,又教橫在腳下的鞋台猛地一絆。
「唔」
電光石火間,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摀住嘴巴,已探出另一臂準備撐住前傾的上身,不讓自個兒跌出太大聲響,怕要吵醒榻上的病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