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多年來,每回見他上「天龍堂」,她心里就無比歡喜。
原以為那般的歡喜十分純粹,如同與久未見面的親人重逢了,總有著許多話想說。
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她在說,他在一旁靜靜傾听,可她真喜愛他專注的模樣。專注端坐在她面前;專注听她說話、听她彈琴;以他自己說不定也未曾察覺的專注眼神,專注地看著她。
以往,尚不知自個兒的身子能否撐下去,她一直不敢多想,直到三年前求得「續命還魂丹」,這心疾之癥終有了治愈的可能。
她膽子大了,心也由著放開,下意識允許自己作著有關于他的夢。夢境是飄渺的,但他的臉卻一日比一日清晰,印在她的心版上。
這般的喜歡呀,又怎麼可能純粹?
「恩海,你和九師哥一樣,都有了喜愛的姑娘嗎?」她又問,秀麗的五官端持著,唇邊甚至有抹輕弧,其實心已提到嗓口,小手把他的單掌握得更緊,像要掐進他血肉里。
「我沒——」他果真沒有嗎?刀恩海話陡地頓住,深幽幽的眼流露出一貫的專注。
「怎麼不說話了?」
他喉結又蠕,略微艱澀地道︰「我其實……沒想那麼多。」只不過,現下已由不得他了。
「你不急,旁人都替你著急了。只怕到時候亂點鴛鴦譜,把一堆姑娘往你懷里送,也有得你受的了。」唉唉唉,她這算是「出言恫嚇」吧?他究竟有沒有一點點……一點點喜愛她呀?
「擊玉。」他一喚,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教他沉肅的眉眼和語氣嚇了一跳,杜擊玉微微一怔,下意識輕應著。「什麼事……」
唇瓣真的太干澀了,刀恩海抿了再抿,仍滋潤不了。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又道︰「我娘親在去年久、不小心感染風寒,跟著生了一場大病。」
「那刀伯母現下好些了嗎?」她問得真切,水眸流泄出關懷。
刀恩海頷首。「已轉好許多,但大夫仍交代了,要小心照看,不可馬虎。只是……病餅一場後,娘親的身子骨確實已大不如前。」
老人家是這樣的,原本健健朗朗、沒病沒痛的,可就突然來這麼一下,莫名其妙便垮了,想回復到以往的狀態便十分不易。杜擊玉咬咬軟唇,有些難過地望著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安慰話才好。
反握她小手的力勁太重了些,教她微微泛疼,可她也不出聲,就任由著他。
四目相凝了一陣後,刀恩海接著說道︰「娘親說,她有個心願,希望有人成全她。」
「刀伯母把那個願望說與你听了嗎?」她搖了搖他的大掌,美臉兒率真且誠摯。「若我幫得上忙,你告訴我。」
「擊玉……」低嗓又喚。
「嗯?」
「妳幫得上忙的。」
「當真?」她眨動著發亮的眸子。
「嗯……」剛峻臉朧刷過一抹奇異顏色,快得無法捕捉,沒頭沒腦地,他忽地丟出一句話。「妳還記得那些話嗎?」
啥兒?「……哪些話?」杜擊玉兩道柳眉兒迷惑地挑起。
刀恩海的嘴角又抿,似乎有些緊張,再啟唇時,聲音如粗礫磨地般干澀。
「那一年在『刀家五虎門』,妳受了傷躺在床榻上時曾提過……往後,我要有事妳能幫得上忙,一定、一定要告訴妳……」
是了。那是她那個「一定、一定」的約定。
她當然記得。
「你想到可以讓我幫上忙的事兒了嗎?」她笑了,甜甜軟軟的,覺得自個兒原來還有那麼一點用處。真好。
她笑意不減地問︰「恩海,我能幫你做什麼?」
他胸膛鼓起再鼓起,吸入好大一口氣,跟著重重一吐——
「我要妳和我成親。」
第四章巧囀且听真本意
在天光清淨的午後,策馬出衡陽城,城外草木已沾染了秋意,桂香楓紅、草淡雲輕,湘南的野景如此多彩,美得詩意。
熟練地以單掌控制韁繩,他避開城外往來的百姓,驅馬沿著兩旁生長著水杉木的上道行去。水杉筆直細長,枝啞光禿,褐色樹皮已褪,露出近乎灰白的一層,在閑情詩意中也添上淒清氣味。
又行過一刻鐘左右,人煙愈見稀少,馬匹忽地舍棄了上道,切入一片楓林里。
林中幽靜,只有馬蹄踩過落葉發出的聲響,規律地、沙沙地響著,直到,他瞥見不遠處緩緩踱來的一抹輕影,才陡地勒住韁繩,揚眉佇馬。
瞧見馬背上的玄衣男子,杜擊玉亦頓下步伐。她懷中斜抱著一只琴匣,隔著一小段距離凝望著他。
「你怎麼來了……」芳唇輕喃,有些訝然似的。
斑大的駿馬踱到她面前再次停佇,刀恩海迅捷地翻身下馬,見她略喘的氣息和偏白的膚色,不禁蹙起眉峰。
「為什麼不在教琴師傅那兒待著?」他不答反問。
「我……呃……琴課上完了,我還和師傅說了會兒話,想想左右無事,就走來這兒等師哥了。」
這些年,她學琴學得極勤,換過幾位教琴師傅,如今的這一位是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獨自隱居在楓林後的一處茅廬草堂,當初為跟著老人學琴,可吃了不少苦,她那些無往不利的「乞求之術」連用了三回,才讓老師傅點了頭。
她每隔十日來此一趟,以往都是師哥們輪番送她過來,待時辰差不多了,再前來接她回去,因此適才見著他,她真是挺訝異的。
「師哥呢?」她訥訥地問。
「他們都忙。我上回曾送妳來過,還記得路。」
「喔……」她不太相信幾位師哥全忙得沒法兒來,但端詳著他沉靜的神情,又下像隨意編個借口搪塞她的模樣。
心兒咚咚跳,仿佛糾纏她多年的心疾又要復發似的……沒法子啊,誰教他三天前在石雕小亭里突然對她開口,求她「幫忙」。
他向她求援,尚不知何事時,她歡喜得幾要把持不住,以為這麼弱的自己如今終于能幫上他一點點忙,而一身傲骨的他肯開這個口,當真是將她視作自己人了,而且是很親近、很親近的那種。
結果她的歡喜開心維持不過須臾,立即教他接下來的話給震得頭暈目眩。
他「請求」她,要她與他成親,為的是成全他娘親病中的心願。不為自身,亦不為她。
唉,說不難受是騙人的。
罷開始,只覺滿腔情意太可笑,她自個兒在這頭燒得火紅透熱,一顆心都要化了,悄悄地、不知羞恥地往他身上編織無數個夢境,在夢中親近他,在現實里不斷地試探他,而他仍獨佇在另一端,教人看不清心意。
那一日在石雕小亭里,伴隨錯愕而來的是茫然若失的感覺,她無法在當下回應,而他也沒再強逼,答應給她一些時候考慮。
然而,在經過三日的反復思索後,她更了解自個兒,也愈益堅定原來的意念——
她想嫁他。
且不管他求親的理由為何,她願意嫁他的。
她想,她是個奇怪的姑娘,他那些「不心疼」她的舉動,偏偏就正對了她脾味,打動了她的心。
「上馬。」刀恩海低語,單掌已探來欲要托她上馬背。
她搖搖頭,後退了一小步,漾著淺笑。「恩海,陪我走走,這林子很美呀。」該來的總要面對,心意一定,就算害羞不已,她也不怕了。
深瞅了她一眼,他神情難以捉模,沉靜地道︰「把琴給我。」
「不用的,這不是很重,我還抱得動。」
「給我。」
「唉……」她終究乖乖遞上,見他從懷小取小一條黑帶,咬住一端,而單掌扯住另一端,動作俐落地綁在琴匣兩端,然後將帶子拉過胸前,如同他那把烏剛刀一般,把細長琴匣直接斜背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