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歇著喘了口氣,接著又站直身軀,聲音清脆響亮。「第二件事呢,那位書生姑娘又說啦,她和裴九爺您之間的恩恩怨怨全數結清、一筆勾消,您的命,她不要了,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日子、各得各的幸福,誰也管不著誰,誰也沒欠了誰,您的人,她也不要了,請裴九爺留在衡陽,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用不著回去尋她,就算往後遇上,也請視作陌路,老死不相往來的好。嗯……便是這些啦!」
口信已了,大廳卻陷入詭異的寂靜里,杜天龍夫婦二人、「天龍堂」里的眾位師兄以及杜擊玉全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裴興武。
即便旁人不甚清楚他在武漢時和人家有了如何的糾葛和牽絆,此刻也隱隱約約從這詭譎的口信中探得了點蛛絲馬跡。
「九師哥……我想落霞姊姊她只是、只是突然想不開……嗯……呃……你、你別氣,你這模樣好可怕呀!」杜擊玉從小與他青梅竹馬,今兒個還是頭一遭見裴興武惱恨到這等地步。
「興武,別急,有事緩下心來解決,一切有商有量,真有什麼疑問,先和那位殷家姑娘談過再說。」杜天龍拂著一把美髯邊道,沉穩低嗓終于教裴興武回復了點神智。
裴興武緊繃的下顎揚起,雙目神炯,以同樣沉穩的低嗓道︰「師父、師娘,請恕徒兒無法久留,這事……徒兒非立時處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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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處理的事,全按著她的意思做了了斷。
分道揚鑣,各歸各位,不再辜負誰,亦不再拖累誰,想來無事一身輕,她該開懷的。
傍晚時分,殷落霞讓船家將篷船泊岸,此河段在洞庭湖以南,若繼續南行,過長沙、湘潭,一日左右便能抵達衡陽。
只不過,她最後的目的地並非衡陽。說實話,她自個兒也還尚未厘清,此趟留書出走、不告而別,悄悄尾隨裴興武和杜擊玉離開武漢,究竟要上哪兒去?
蓖了艘船往南而來,她內心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僅是要確認所委托之事有無辦妥,待得到答復,她放下牽掛,便可敞開心懷,天南地北走走逛逛。至于武漢那邊,她會回去的,待她的孤傲任性讓她在外吃盡苦頭,得來一身風霜,她總會回去,那是她的家。
冬已降臨,風寒沁骨,刮得人雙頰泛紅,噴出的氣息全成了一團團白霧。
岸邊有幾艘泊船,一些船老大們將船繩系緊後,早在岸上選了個平坦地方搭起簡易的石頭爐子,撿來不少枯木枝燃起火來,然後在石爐上烤起玉米餅、肉條和河鮮等等。
「姑娘,過來一道用啊!」那船家大叔熱忱地招呼,殷落霞只淡淡一笑婉拒了。
秉著一件男子款式的黑披風,她獨自一個沿著江岸緩步走去。
散步片刻,她停佇在一棵樹皮已月兌落成灰白的水杉木前,此際碧天漸沉,風勁較強的緣故,天雲移動甚快,她鳳目收斂,改而靜望著蒼茫江面,心思幽幽,下意識嗅著披風上屬于他的氣味。
心在瞬間酸軟起來,她體會著,並不排斥這般異樣的感受。
她漸漸懂得,即便裴興武在她深心所在落地生根,她仍是她,依舊過她該過的日子,僅是在許多時候,她會不自覺地思及那張清俊面容,想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著他駕馬的身影和那一次又一次的月夜清簫。
她愛听那簫音,又怕听那簫音,簫中多情,吹皺了她心間一池的春水。
希望一切的一切都還來得及,他能及時對心愛的女子表白情意,擊玉姑娘極好,若他錯失了,連她也要為他惋惜。
好人難為啊,毅然決然做了這麼一回,她五髒六腑盡傷,特別是胸口,像針煨似的,疼得她直抽氣。
苦笑搖了搖頭,她硬壓下喉頭無形的塊壘,猶如石像般靜佇不動,直到身後傳來一陣輕快馬蹄,越奔越近。她似已料到來者何人,臉容波瀾不興地半側過來,顱著正翻身下馬的黝黑少年。
「遲了一日才到。」殷落霞沉靜一吐。「瞧來,你『小旋風』這會兒可砸掉招牌了。」
像在撫慰馬兒這兩日賣力地為他疾奔,小旋風邊喘著氣,雙手好溫柔地撫著馬頸,邊哀哀叫︰「落霞,這差事若不是本人出馬,誰來給妳辦妥啊?本來送遞東西、傳個口信也不是啥難事,可惡的是妳那位裴九爺,這位仁兄那對眼,瞧得咱兒直發寒,差些沒在我身上瞪出兩個窟窿來!妳妳妳……沒良心,還嫌棄咱辦事不力?嗚……枉費咱小旋風對妳一見鐘情,妳好狠心……」
盡避心里啼笑皆非,殷落霞仍冷淡著清容,毫不在意小旋風的指控和表白,道︰「出了什麼事?你到底說不說?」
「嗚嗚……唔……呃……」
見哀兵姿態無效,小旋風幽怨地眨眨眼、吸吸鼻子,忽地如川劇變臉,癟嘴咧開一個大大笑容,咚地跳到她身旁來。「落霞落霞,就算有事,咱兒也全擺平啦!那位裴九爺知道自個兒遭人拋棄,臉臭得可以炸出一大鍋臭豆腐來。他問妳下落,逼著我把遇到妳、受妳所托的細節一一說明,呵呵呵……他精明,我也不笨,就算他心里懷疑,也抓不到我話中的破綻。妳反正是瞧他不順眼,要把他趕得遠遠的,咱幫妳,所以指了一條路要他往東尋去。嘿嘿嘿,且瞧他找不找得到?」聞言,殷落霞眉心輕折。
他還來尋她做什麼呢?當務之急,他該想著如何阻止小師妹與刀家二爺的婚事才是啊!
她斂眉沉吟著,陡然間,一雙臂膀竟從旁偷襲而來,將她捆抱。
鳳眸細瞇,她聲音冷淡。「你干什麼?」
小旋風的身長尚未完全長成,沒較她高出多少,此時,一張黝黑大臉擱在她肩上,在她耳邊嘿嘿笑著。
「落霞,妳曉得的,我就愛妳這調調,夠冷、夠有性子、不扭捏作態,妳不笑比笑還美。唉唉,我心里可真喜愛妳啊!」
「放開。」
小旋風充耳未聞,傻呵呵地咧嘴。「落霞呀,妳堅決甩掉那位裴九爺,那肯定是他不夠好用,但咱小旋風同妳拍胸脯保證,用過的都說好哇!相信我,我一定會給妳幸福的。年齡不是問題,我不介意娶個大姊姊當媳婦兒,更何況,妳瞧起來同我一樣年輕,妳說好不——哇啊啊啊!」他發出殺豬般的叫聲,雙臂陡放,搗著腰側往後跳開一大步,像雜耍的猴兒般在干枯草地上跳來跳去。
「痛痛痛……嗚嗚嗚∼∼妳扎我,妳拿針扎人家!扎得人家好痛、好痛!嗚嗚∼∼好痛啦∼∼」
殷落霞唇邊終于露出微乎其微的笑意,將銀針收入袖中,慢條斯理地重新拉緊黑披風。
「不痛扎你干麼?這會兒針上沒煨毒,下次就不敢保證了。」
「人家幫妳把事辦得妥妥當當、漂漂亮亮,現下,妳妳妳……妳想過河拆橋嗎?」
「小旋風,咱們是銀貨兩訖,請你跑腿,我可是花了銀子的。」面對他呼天搶地般的指控,她根本無動于衷。
「嗚……落霞落霞,我就愛妳這無情冷酷的脾性,如果抱妳得被妳扎得滿身傷、哀哀叫,那也心甘情願啦!」他眨巴著眼,可憐兮兮的。
殷落霞沒打算多理會這個「發瘋」的少年,既已知曉結果,確認他已將所托之事辦妥,再說無益。
她旋身便走,打算再沿著江岸回到泊船的地方。
此一時際,江面上起了動靜,忽見七艘烏篷船從上游而來,以極快的速度朝這兒靠近,隨即,小旋風的坐騎發出不安的嘶鳴,不斷地甩尾、跺蹄,因林子內亦傳來可疑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