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簫再次觸唇,他沒去瞧她,只盤坐在火堆的另一端,吹逸出沉隱也幽清的曲調。
這一夜,殷落霞忘了自己何時睡去、如何睡去。
夢中,一直有她熟悉的簫音,一曲復一曲,然後,是垂掛胸前那只香包散發出來的、稱不上好聞的、卻教人安心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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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中又停一日,除留心阿大的臂傷,仔細防範他因傷口而高燒不退外,殷落霞亦在村口的篷子里替「桃谷村」的村民診治大小病痛,如以往一般,連藥膏、藥材也一並贈送。
第三天過午,她探過阿大,留了不少藥給李哥兒,並叮囑他服用方式,言談問才知,原來裴興武已同他提過「刀家五虎門」之事,又說倘若李哥兒同意,待阿大傷處痊愈、調養好身體,可以隨他上「五虎門」一趟,拜見刀家二爺。
雖不知結果如何,但畢竟有此契機,李哥兒的模樣甚是感激,老淚橫涕,直沖著她與一向跟隨在側、沉靜寡言的裴興武連番稱謝。
「落霞姑娘,多虧有您!您和九爺對咱們家的恩情真是……真是比天還高,教咱兒這一輩子怎還得起?您救了阿大一命,咱兒已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現下您和九爺還來替這可憐的孩子設想出路,嗚嗚嗚……您真是活神仙、活菩薩呀!這恩情,咱兒來生來世也報答不完啊!」
她不自在起來,實在拙于應對,不禁退了一小步,吶吶地道︰「我、我沒那麼好……沒有的……」當好人累,听旁人的感激、贊好,讓她更覺得累。再有,她真怕李哥兒又來跪她。
眸光微瞥,見身旁的裴興武一手習慣性地撫著腰間鐵簫,清 面容別具深意,似看出她內心窘迫,又故意袖手旁觀,打算安靜地在旁瞧個盡興。
身子熱烘烘的,雙頰八成又紅了。咬了咬唇,她下顎輕揚,那清凝姿態多少將她的羞惱掩去。
不想教人瞧見她手足無措的窘狀,她旋身便走,把一切全丟給那名疑似以欣賞她糗態為樂的男子。
她沒法兒應付,難道還不能掉頭定人嗎?
離開「桃谷村」,馬車在山道上輕馳,她依舊曲膝縮在車內,身旁伴的仍是大大小小的木箱,僅是箱子里已空空如也,大量的藥材、藥丸和藥膏都分派完了。
車簾高卷,風猶然挾帶著山野氣味,她下意識地嗅著,潔顎輕輕擱在膝上,眸光安靜且不由自主地端詳著前方駕車的高大身影。
那身形極俊,動靜皆美,她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痴。
眼皮有些兒沉,耳畔似有若無地回蕩起月夜下的簫音,這三年多的日子里,已深留在她腦海中的清幽曲調……如此揮之不去,這般動人奇清。
揮之不去的……
動人奇清的……
迷迷糊糊間,縈回耳畔的簫音一頓,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略沉的嗓聲。
「回到行會了,要睡回房里再睡。」
她沒想張眸,鼻中輕哼了幾聲,頰在膝上蹭了蹭,覺得自己還能再睡一會兒。
「落霞?」
他又喚她,听見自個兒的名從他嘴中逸出,她心顫了顫,有些微酸、微澀的東西渲染開來,教人憂傷卻矛盾地眷戀,不願醒來。
男子似在嘆息,下一刻,她的身子落入結實懷抱,臉容偎著他的頸窩,熟悉的氣息密密包圍過來,那雙臂膀強而有力,她胸口劇顫,怕被察覺,更是不敢在這時分睜開眼眸。
將馬車交于底下人,裴興武橫抱著她緩行,跨入行會大門,走過前院大廳,穿堂步入後院檐廊。這短短距離,殷落霞隱約听見好幾聲「咦?!耶?!嗄?!」等類似訝然的喘息,此起彼落的,像是瞧見了什麼異象奇觀。
「九爺,你和落霞這趟辛苦啦!」出聲的女子語帶關懷,玉容溫婉,雖衣裙樸素,仍難掩麗質。
女子一頭長發已然綰起,作少婦裝扮,她正是年宗騰成親尚不滿一年的新婚妻子——辛守余。
「落霞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她這話可是今兒個行會里不少人心里頭的大疑問。
誰不知,武漢行會里的落霞姑娘愛扮男裝,舉止雖無男兒漢的豪爽粗獷,但混在男人堆里,也不曾見她露出一般女兒家的扭捏羞態。
她束發素衫,書生模樣極為俊秀,未著脂粉的臉容白白淨淨,跟煮熟、剝了殼兒的雞蛋沒兩樣,真像個年歲尚輕、還未冒出胡髭的秀氣少年。
久而久之,大伙兒見慣了便成自然,真拿她當男人看待了。
而今日這一幕,男人懷里抱著「男人」,抱得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也難怪裴興武打一進行會大門後,眾人的眼珠子都快給瞪出來啦!
對四周「關切」的目光視若無睹,裴興武對住辛守余淡淡一笑。「她累了,睡著了。」
他的溫息掃過她的耳與膚頰,殷落霞真的醒了,可現下狀況實在騎虎難下,她暗暗申吟,祈求心音別泄漏一切。她假裝在他頸窩輕蹭幾下,把臉埋得更深了些兒。
這時,听見辛守余柔聲道︰「睡得這麼熟,落霞肯定真累了。」
「是。」他音極輕,像是怕吵了她。
「那就煩勞九爺先送落霞回房,待她睡足了、休息夠了,我再請安大娘替她準備些吃的,養好精神才有力氣幫人瞧病呀!」
裴興武劍眉淡挑。「有人上行會求診?」
辛守余頷首一笑。「來了三日了,九爺和落霞恰巧不在,騰哥和我只得請人家在後頭小院住下。」
裴興武心中疑惑正自加深,忽見檐廊另一端走來一抹輕影,那人見著他,麗容綻出笑靨,軟軟一喚——
「九師哥,別來無恙呀!」
那聲問候嬌柔多情,入耳又入心。
殷落霞胸中陡然一絞,再難克制地睜開雙眸,就見裴興武近在咫尺的俊顏一瞬也不瞬地直視前方,他先是一怔,跟著,緩緩地露出了笑意。
「擊玉……」
他眉目皆柔,情比水澄透,而笑中盡是寵愛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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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約定,今年該給衡陽「南岳天龍堂」的第三顆「續命還魂丹」,在初秋時候,對方便派人來取了。
因此對于小師妹杜擊玉的突然造訪,裴興武一度還以為她身子真有不適,才會又風塵僕僕地親上武漢來。待問詳細了,她只甜笑著,說是極思念他,知道三師哥和七師哥此趟辦事恰恰路過武漢,便央著他們帶她同行,目的就為看他、與他說說話。
而她與兩位師兄來到武漢那一日,殷落霞往山中義診的馬車剛出城去,恰恰錯過,「天龍堂」的兩位師兄因有要事在身,無法久待,再加上辛守余真誠相邀,杜擊玉便獨自留下了。
此時,月華半掩在烏雲里,幽靜一片,夜風沁寒,已有初冬氛圍。
年家武漢行會後院外的獨立小院落燈火尚未熄滅,一對男女不畏寒似地在屋前小石亭中對坐閑聊,石桌上除兩杯熱茶、兩盤干果外,尚置著一張古琴,燃著一爐紫雲檀香。
裴興武略彎身,將地上一盆小爐火往小師妹腳邊移近,嘆氣道︰「天冷,實在不該讓妳待在外頭,里邊不是暖和些嗎?」他是拗不過她的請求的,這事,他自入「天龍堂」門下便徹底體認了。再有,這世間想來也沒誰狠得下心拒絕她、教她失望。
「九師哥,你怎管得比我阿爹還多?都三年過去了,你的性子仍是一般。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就是這模樣。」杜擊玉笑容可掬,面若瑩玉,邊說著,她蔥指朝古琴當中一劃,撥彈出一串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