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興武俊臉微赭,苦苦一笑。「是我不好。」
好!
太好!
好得不能再好!
若非騎在馬背上,年宗騰都想撲過去給對方一個大熊式的擁抱。
天知道,他這落霞妹子性情既清又冷,喜怒哀樂全素著一張臉兒,三拳打不出個悶屁……呃……是、是心緒不外顯,教他這個當人家義兄的想好好寵她、疼她,也不知打哪里下手才好。
「興武老弟,我實在是……實在是太感動啦!」感動得都快流下兩行清淚了。嗚嗚嗚,原來他的落霞妹子還懂得發怒。
這一邊,裴興武朗眉輕飛,唇邊仍留淡淡的苦郁味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尋漸漸沒進人群里的清瘦姿影。
一時間,他胸口微灼,溫熱溫熱的,厘不清興起了什麼樣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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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家的武漢行會規模著實下小,光是前方大廳一口氣便容得下兩、三百人,可用以舉行定期的聚會或臨時的議事。
大廳後是一處天光清朗的天井,四邊植著幾株槐樹,晴日時候,行會里請來負責煮飯、洗衣兼灑掃的大娘們會攤開層層竹架,開始曬起成串的紅辣椒、大蒜和蘿卜干,有時也掛起一條條的臘腸,空氣中飄蕩著微辛的豐饒氣味。
天井四周皆是廂房,一間接連一間,每間的格局和擺設大致相同,沒什麼主僕分別,即便身為主爺的年宗騰所住的廂房亦是一般尋常。
餅天井,循著廊道通往後院廚房,出後院拱門,門外別有洞天,是一處小巧的獨立完落。
早先,年宗騰原要撥下這處小院落給自個兒的義妹居住,想她到底是個姑娘家,總需要一些私密空間,行會里進進出出多是粗魯漢子,就怕她心里不舒坦。可惜啊可惜,他這義妹特立獨行慣了,自有一套想法,硬是隨著大伙兒在天井四周隨隨便便揀了間廂房住下,絲毫不覺困擾。
此一時分,殷落霞由自個兒廂房的窗子望出,月色在對面房上的屋瓦灑下朦朧銀白,夜涼秋風,從不知名的地方捎來淡淡幽思,尚不能解,已擾動了某根心弦。
靜謐謐地收回眸光,起身將手里的小木盒放回床楊邊的藥櫥中,那盒中所放的,正是她此次吃了不少苦頭才取得的「七色薊」。
此刻,她早已沐浴餅,削薄的發絲隨意東起,身上仍是男子款式的寬衫。
晚膳時候,義兄雖讓人三番四次來催,她卻沒出現,明擺著就算肚餓,也不想與裴興武同桌而食。
最後還是廚房的安大娘給她送飯菜過來,見她身態更顯清瘦,下巴秀氣尖細,安大娘結結實實將她念叨了一番,還道明日起,要天天弄些好料的替她徹底進補,她听了僅是微笑。
她性情不好,她明白。
她別扭又古怪,在旁人眼里,或者認為她不識大體、不懂人情世故、不曉得迂回行事,這些,她都承認。
這世間,總得有那幾個壞人存在,才能突顯出好人的特質,不是嗎?
將一縷軟發撥在耳後,秀致眉心微乎其微地輕蹙了下。幽夜中,似有某種力量驅策著她,教她下意識地推開房門,跨了出來。
又是簫聲。
卻不單只是簫聲。
側耳傾听,清音中捺入柔調,鐵簫獨有的孤寒韻味教琴弦錚錚撥弄,交錯出柔且樸雅的樂音,教人心魂悠蕩。
行會里無人懂得樂理,而琴簫合奏之音正是由後門外的小院落傳來……殷落霞心申明白,那處小院落來了嬌客,听安大娘提及,騰哥讓杜家那體弱氣虛的小師妹以及兩名隨侍在側的小丫鬟住下。此時的簫聲無庸置疑是出自于裴興武,至于琴音……不知橫琴彈徹的人兒生得如何漠樣?
她早想過去一窺究竟,卻惱怒著這般心態。
……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後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他要她見,她偏偏不見,即便她心里萬般好奇。
她偏不見他的寶貝師妹!
那病,她愛治不治!
那朵「七色薊」她愛給不給!
他能奈何得了她嗎?
只要她不願意,沒誰有這本事支使她!
驀地——
「殷姑娘……」
那嗓音低沉,在幽夜里泛開,輕鼓著她的耳膜。
「殷姑娘?」
誰在喚她?
「是簫聲和琴音傳到前頭吵著妳了嗎?對不住,師妹和我一時興起……殷姑娘?」
突然間,一抹修長黑影步近,將她整個兒籠罩住了。
那人背對月光,輪廓幽暗,雙目卻神俊清朗,隱有柔色。
「妳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夜深露重,怎不加件外衣再過來?」
殷落霞陡地一震,遠揚的神智終于回歸主位,這才驚覺,此時此刻,她人竟已穿過廊道,步出後門,來到小院落里了。
著魔了嗎?
她……她、她怎會出現在此?
她來了許久了嗎?
她究竟為了哪般?
心底明就信誓日百一對自個兒下令,她不見他的寶貝師妹,她也不想見他,怎麼還是傻呼呼地循著曲音前來呢?
仿佛被迷去心魂,半點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女圭女圭,人家隨手一扯,她就乖乖被勾了來似的。
「我我……我……不冷……」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裴興武手握鐵簫,淡然一笑,道︰「我和小師妹適才談到了妳,她對妳崇拜得緊,若妳不介意,進來喝杯熱茶可好?」
崇拜她?她……她有什麼好值得崇拜的?清容淡罩迷惘,殷落霞怔怔瞅著男子沉靜的五官。
或者,這也僅是他「有所求」的手段罷了。
說些好听話將她捧得高高的,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接下來才好支使她。
她不該來的。
「找下——」
正欲拒絕,男子身後卻傳來不可思議的綿柔雅聲,霎時間,將秋夜里的點點孤寒全給拂暖了。
柔嗓輕漾。「九師哥,是落霞姊姊來了嗎?」
裴興武低嘆了聲,側過身軀回視。「擊玉,九師哥不好,惹得殷姑娘不高興,妳來幫我說說好話吧。」
殷落霞心一促,呼吸陡緊,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由屋內踏出的那抹輕影。
那姑娘啊……
好縴細、好縴細,縴細得……教人心疼。
她朝著她盈盈而來,足不沾塵,似夜風一掠,便要將那薄身吹卷而去般。
她停在她面前,微微福身。
那雪白小臉柔軟微笑,言語輕極、雅極。「落霞姊姊,妳別生我九師哥的氣,他若做錯了什麼,我代他給妳賠不是了。」道完,又是一個福身,誠摯無比。
心咚咚、咚咚地鼓跳,那聲音好重,震得耳膜隆隆作響。殷落霞傻了、懵了、說不出話來了,竟覺有些兒醺然欲醉,有些兒步履不穩,只因她啊,從未見過長得如此美麗且純真的姑娘。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小泵娘似乎有這等能耐,只須輕輕眨眼再軟軟牽唇,心中所求,必能遂其所願,又有哪個忍心瞧她失望模樣?
斑招啊!
莫怪,他要她先見過這小泵娘。
心窩一窒,殷落霞忍不住悄嘆。她想,她這回能堅持的並不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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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動地听過那位面有病色,卻依然美得驚人的杜家姑娘橫琴彈奏了幾曲,殷落霞忘記自己是怎麼離開小院落的,待夜風拂身,秋涼撲面,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眸光一定,才發覺身旁伴著一個高大身影。
他何時靠得這麼近?近得……幾要將她整個籠在他的黑影下,也多少替她擋住幾許寒意。方寸鼓動,她忙往旁撤了一小步,未加思索便道︰「你最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