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一帶,水道縱橫,鳳氏家族一向仰賴河運走貨,她雖管不著族中生意,可也知道海寧縣西是水運集結之處,卻從未想過主流外那些毫不起眼的分支河流,因人煙少至,岸邊下建碼頭、無船泊靠,仍保有最自然的風情。
這時節,兩岸坡上滿滿、滿滿的全是秋芒,在稀微的月光和水映下,拂揚著一波波的皎銀。
美得教人屏息呵……
縴瘦的身兒縮在月牙白的披風底下,鳳寧芙將潔顎擱在膝頭,自然而然地逸出輕嘆。
「怎麼也學起傷春悲秋這一套?」霍連環在後頭撐篙,听那柔嘆,他放下長竿兒,穩穩地來到她身邊,一坐了下來。
「我才沒有。」鳳寧芙臉紅心熱,眸光故意投向映在河面的一彎月。
似能理解,霍連環笑了笑,沒再追問她嘆氣的原因,卻問︰「餓嗎?」
「啊?」她微愣。
「還是嘴饞了?」
「咦?」
見她不語,他起身從篷中提來一雙層食盒,將里頭的幾盤小菜擺上,跟著是兩只小碗,兩雙竹箸,還取來了酒,他留下大的那一壇,把一壺酒和小小的一只瓷杯放在她面前。
「我的是『鬼頭燒刀子』,妳的是『煙雨玉露春』,陪我喝一杯吧!」他笑著,提起酒壇灌了一大口。
他的酒烈而醇,她的酒淡且香。
這奇異的夜里,在一奇異寧靜的流域,她和他……竟也奇異的牽扯在一塊兒……鳳寧芙模糊思索著,小手下意識探向那壺王露春,沒用瓷杯,她以口就壺,香露順喉而下,微辣,好甜。
她抿抿唇,不自覺探出舌尖舌忝了舌忝。
她不常飲酒,卻挺喜歡這薄酒留在舌喉間的香甜勁兒。
她再飲一口,再次舌忝唇,眉眸輕抬,卻恰恰對進男子一雙炯然深俊的目瞳中。
他望住她,那注視教她方寸大亂,輕易喚起兩人間發生過的親密。
「……你一向這麼閑嗎?」她深吸了口氣,讓沁涼空氣冷卻那股燥熱。
「啥兒意思?」
「你不回海上,盡賴在這兒做什麼?」
濃眉淡挑,霍連環挾了幾箸菜放進她的碗里,自個兒也吃了幾口,才好整以暇地道︰「這回上岸原為了『潮神生日』,每年此時,連環島都會遣人過來祭拜,這事是我頭子爹立下的,他年輕時亦是五湖四海各大洋地闖蕩,名號可響了,他曾向潮神下過願,後來願望成真,便每年派人來還願,唔……這姜絲豬肚片入口即化,好啊!」他嚼著,又舉壇灌酒,隨即抬起綁手往嘴上一抹,卻發覺姑娘杏眸圓瞪,直望著他瞧。
「怎麼不吃?這醬鴨做得滿地道的,啃起來很痛快。」他揮著一只鴨翅膀。「妳再不動箸,可全祭了我的五髒廟啦?」
鳳寧芙瞧也沒瞧吃食一眼,掀著軟唇,卻是道︰「原來,你阿爹也是海盜王……」莫不是一代傳一代?她按捺不住好奇,問︰「那妳阿娘呢?她就順著你們爺倆兒,從沒反對過嗎?」
黝黑面容明顯一愣,霍連環啃完鴨翅,將骨頭拋進岸邊的芒草坡里,油膩的手探進冰冷的河中洗了洗,就在鳳寧芙以為他不願回話時,他卻微微笑了,低沉嗓音在伙夜里蕩開。
「我沒娘,頭子爹也不是我親爹,他是在一艘遭東瀛倭寇洗劫的中國商船上撿到我的,當時我還是個里布包的小女圭女圭,躺在竹籃子中,被高高地藏在桅桿上的小瞭望台里,頭子爹說,要不是有海鳥飛來啄我,痛得我哇哇大哭,他還道船上的人全死絕了。」
那語氣像在談天,像聊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見他靜靜飲了口酒,好沒來由的,她氣息竟有些兒急促,下意識也陪著他灌了一口。
「所以你爹娘他們……是遭了倭寇的毒手?」
「應該是吧!尋常海盜搶了貨也就作罷,若遇上東瀛倭寇,定定越貨殺人,不留活口。」他語氣很淡,仰頭又是瀟灑地灌酒。
舍命陪君子似的,鳳寧芙也捧起酒壺跟著喝了一門,她喉頭發熱,肚月復發熱,連胸口也發熱了,腦中不由得想象著那樣的慘狀,她心陡地一緊,直覺得該說些什麼,唇嚅了嚅,卻道︰「我听阿爹說過,你就愛挑東瀛倭寇的船下手,跟他們過不去,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她記得阿爹說這話時,語氣里還夾藏著一絲佩服,說他專干黑吃黑的買賣,削了不少賊船,倒為沿海一帶的百姓和遠洋商船擋掉不少劫難。
霍連環薄唇淡揚,「不全然如此,最主要是因為--我討厭他們的長相。」
「啊?」鳳寧芙眨了眨眼,不知他是否在說笑,又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忙拽話說︰「所以,那個什麼什麼頭子爹的,他是你義父?」
他點點頭,仍是微笑。
篷船無人掌握,隨著流水緩緩載浮,隨波漫漫,此一時分,船身輕頓了頓,未往前,卻打起轉兒來,悠悠地打轉兒……
「他待你好嗎?」此話一出,鳳寧芙便後悔了。
唉唉唉,問他這個干嘛?
怕那小小甭兒被撿回海賊窩,還受惡人欺陵虐待嗎?
那小女圭女圭早已長大成人,在海上呼風喚雨,哪里用得著她同情?
霍連環好輕易地瞧出她的懊惱,那小臉的表情十足生動,又是咬唇、皺著鼻,又是鼓著香腮,她螓首微垂,下顎縮進披風里,雪額上飄著淡淡瀏海。
一種莫之能解的渴望,他朝她伸長手臂,指尖極輕、極輕地撥動她的額前發。
鳳寧芙一震,迅速抬起臉容。
男子目光黑幽幽的,像這清夜底下從容流動的河,是溫柔、靜謐,且耐人尋味的。
「頭子爹待我很好。」他忽地啟唇道,又頓了頓,唇角的笑弧滲進溫柔,也耐人尋味起來了,「他一生未娶,拿我當親生兒子對待,我從他姓霍,連名字也是他取的,連環、連環,自是因為連環島是他的大本營。」
連環島原僅五島,如今已增至連環十二島,這些年頭,他可沒讓頭子爹削了臉面。
順著鵝蛋臉柔美的弧度往下,他指月復粗糙卻溫暖,愛難釋手般地撫觸她的粉頰,一下接著一下,畫著圈圈兒……
「像絲。」他輕喃。
「嗄。」她似被催眠,被這奇異的氛圍迷惑。
他笑,「她的臉模起來像絲,像南洋最最珍貴的銀雪絲。」
咚咚!咚咚!咚咚……鳳寧芙耳中蕩開自個兒的心音,隨即,她輕呼一聲,終是回過神來。
她趕忙撇開小臉避開他的踫觸,想掩飾心頭紊亂似的,抱起酒壺囫圇地灌了一口,結果動作太急,酒汁溢了出來,還把自個兒給嗆著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皺著臉,她小手握成拳兒抵在唇下,咳得好辛苦,沒留神他已挨到身邊。
下一刻,她整個人落入一處結實且溫暖的所在,霍連環將她抱到盤坐的大腿上,大掌力道適中地拍撫她的縴背,帶笑地嘆息。
「有瓷杯妳不用,偏要學我以壇就口嗎?看來,妳遲早要被我帶壞。」
咳聲漸止,氣息轉緩,鳳寧芙發覺自己從不曾這般猶豫。
她該推開他的,不是嗎?
可,她只覺得暈暈然、暖洋洋,一股灼熱在身體里打轉,涌上心,也涌進了腦子里。
莫名難解,她有些兒迷惑,有些兒拿不準主意,覺得他的胸膛靠起來好舒服,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好好聞,覺得就這麼偎著,她四肢可以全然放松,一顆腦袋瓜也變得懶洋洋的,什麼煩心的事全沒了……
唉,這是怎麼了?她該推開他呀!
「霍、霍連環,你別……你別抱我……」沒法推開他,只好教他別來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