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她亦任由思緒交錯。
想起那一年她與男子初遇的情景,爾後是他對自己的糾纏,用他自認的方式,蠻橫、霸道、不可理喻,卻充滿了無法抵擋的溫柔,團團將她包圍,而自己就這麼胡里胡涂對他動了情。
一人一馬在雪地里悠轉,不知過去多久,日光暗了下來,四周染上銀灰顏色,帶弟這才記起得回牧場去了。她策馬調頭,不由得怔然,發覺四周景致如此雷同,皆是皓皓白雪,竟分不清東西南北。
憑著模糊記憶,她選定了一個方向,策馬奔馳,許久,前方仍白茫茫一片,而原野上的夜即將來臨。她座下的馬匹是從四海馬廄里挑選的,一路由九江騎來,若是牧場的馬,自會分辨方向回去,可現下,她真的是迷路了,孤立在雪原上,寂寥之感頓時由四面八方而來。
寧定心神往前再行,一直到遠處火光乍現,剛開始以為是眼花了,她驅馬朝那處火點邁進,才發覺一面復滿雪的土丘背風處,不知誰搭著個中型毛氈,那營火燒得熾盛,枯木不斷發出「嗶剝」聲響,感覺好生暖意。
「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楮黑溜溜喂——我家親親不睬我喂——看不到我心淌血喂——伊得伊喲喂——」氈房中,男子渾厚的歌聲傳出,熟悉動人心魄,帶弟翻身下馬,悄然而立,唇邊有笑,目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我家親親一十九喂——鵝蛋臉兒小腰身喂——我家親——」毛氈的簾子一撩,歌聲已無法繼續,那男子定在那兒,雙目傻了似地瞪住火光後的姑娘。
「你、你……你胡說,亂編詞兒。」帶弟哽咽,直勾勾瞪著他。「我哪里不睬你了?是你不睬我,說也不說一聲就跑走,李游龍,你好沒良心。」
「我我……我沒良心……」他真是呆了,只會重復她的話。他腦中再怎麼轉兒,也萬萬想不到會在這兒雪原上見到她。
心好痛哇!
他忽地皺眉,捂住胸膛,他費了好大氣力才平息了內心波濤,用了一大籮筐的理由說服自己,如今見著了她,之前的努力全白費了,他的瀟灑都是假的,豪邁都是假的,連唱著歌,心里也不快活。
他是笨、是無可救藥的痴呆,他的親親都要嫁他了,他卻咬牙把她推開,可是不這麼做,兩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他真怕她要怨恨他一輩子。
心好痛哇!
「李游龍——」帶弟嚇得花容失色,拋下馬匹沖了過去,以為他胸骨的傷還沒痊愈。「你哪兒痛了?」她扶住他進入氈房,強迫躺在鋪好的軟墊上,小臉滿是緊張神情。
「好痛——」是又酸又疼,一抽一抽的,全為了她。
「是不是胸口,傷還沒好嗎?你別動!別亂動啦!」帶弟壓下他欲起身的肩胛,想也沒想,小手已忙碌地為他解開腰綁和衣襟。
「帶弟……」李游龍聲音變得沙嗄,兩眼瞬也不瞬。
「是不是這兒?我這麼壓下去,你覺得痛嗎?」帶弟輕揉他赤果的胸肌,一面專心地打量他臉上的神情,見他眉心稍皺便要撤手一般。
「你怎麼來了?怎會出現在這兒?」他喃喃地問,恍然若夢。「帶弟……」
「人家問你話,你到底有沒有在听?」她一急,眼淚要又掉出來了。「受了傷還要到處亂跑,惹得人家擔心,你、你沒良心啦!」
她罵人的詞從以往的「渾蛋」、「婬賊」、「無行浪子」,現在又多加個「沒良心」,李游龍听著,唇邊苦苦一笑,漸漸有了真實感。
「我是沒良心,你又何必來理睬我?」道完,他硬是撐起上身坐直,臉撇向另一邊不去瞧她了。
「你胸骨受傷,不要這麼任性。」帶弟忍著氣,一手抹掉淚。
「‘藥王’的醫術和用藥天下無雙,我這點兒傷早已無礙……是,胸口是痛,見著你,我就忍不住心痛,你……你不會了解的。你別來撩撥我,離我遠點兒,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他向來坦白,對她更是不懂隱藏。
帶弟望著他的側顏,那毒傷留下的殷紅疤痕如此明顯,猙獰地爬在他肌膚上,想到他為她所承受的傷,還有那道刻劃在胸央的鴛鴦刀痕,方寸絞著、扭著、繃著,他怎能說她不會了解?!這心痛的感覺絕不是只有他獨嘗。
「你去哪里?」驀地,他喚住起身欲掀簾子的帶弟,聲音緊繃。
「我去外頭,不讓你瞧見,不來撩撥你,你就不會心痛了。」
「站住!」他低喝一聲,大掌忽地扯住她,略嫌粗暴地將她拖回。帶弟跌坐在軟墊上,還沒回神,就听見他氣怒攻心地吼︰
「你找死嗎!外頭天寒地凍,入了夜,風更大更狂,你什麼都不懂,連個暖身的皮裘也沒穿,若遇上狼群,你還有命沒有?」這一帶他了如指掌,狼群的出沒地已被趕至更北的地方,此時這麼說,其實是故意嚇唬她的。
「沒命就沒命!你管我作什麼!」她不是來找他吵架的,可就是生氣他的態度,明明該死的在意她,卻把她推得遠遠的。
她適才說要去外頭,指的是要去坐在外面的營火旁,可不是真要騎馬離去,對這片白色原野雖然所知不多,也明白它在暗夜中隱藏著許多不可預計的危機,只是沒想到李游龍卻誤解了。
「竇帶弟,你是存心折磨我嗎?」他說得咬牙切齒,目中幾要噴出火來。
听著這樣的指控,帶弟心酸心痛,登時一股委屈兜頭罩來,眼淚便如珍珠一顆顆地往下掉,哽咽嚷著︰
「你……你沒良心!是誰折磨誰?打開始就是你厚著臉皮又纏又擾,你霸道又蠻不講理,對人家做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恨死你了……恨不得把你碎尸萬段,剁成十七、八塊喂狗,恨不得你下地獄永不超生,可是……可是你為什麼還是要來糾纏?我拿鴛鴦刀砍傷你,害你差些沒命,又用難听的話罵了你,你為什麼還要對找笑?」眼淚模糊視線,她抬起手拭去,可是新一波淚珠很快便溢涌出來,她透過淚眼瞧去,他的五官浸在水霧中,兩道目光卻閃爍如星,流瀉出懊惱又憐惜的感情。吸吸鼻子,她繼而又道︰
「是你一直來撩撥我,不住地往人家的心湖里投石子,不讓人安寧。我……我一直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是不是對你動情了?是不是心中有你的影兒了?本來我很迷惑,沒誰可以將答案告訴我,然後,我終于知道,那答案藏在自己心中,要真心誠意地去體會……」說到這兒,有些上氣接不到下氣,她整張臉漲得通紅,神情脆弱卻又堅決,矛盾得教人心痛徹扉,不能自己。
「帶弟……」李游龍懊喪一喚,還能堅持什麼,猛地一把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別哭了,親親……是我不好,我不該凶人。」
「你沒良心!」她罵人常是一個詞用好幾次。
「對,我沒良心。」乖乖附議。俯下臉,他的吻落在姑娘發上。
帶弟抓著他凌亂的衣襟,把滿腮的淚和鼻涕全往上擦了過去,哭得打嗝,她還要說︰「你爹爹和阿娘來四海的那天,你把我挾去了陽湖畔,那時我……我心里就明白了,我、我是喜歡你的,我想告訴你,可是話到了嘴邊人家、人家就是說不出口……你那天好討厭、好氣人,都不來哄哄我……」
老天!他有沒有听錯?他的親親是……是在對他表白嗎?
「帶弟,我、你——」心狂震三大下,震得舌頭都打結。李游龍將她稍稍推開,審視著懷中那張臉,見她眸光清明,神情似醉,頓時,狂喜之情如潮浪襲涌而來,他竟望著她傻傻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