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的恩怨,糾糾纏纏,帶弟理也不願理會,她心里只惦著一人,那個黝黑的、溫柔的、教她心酸心痛的男子。
拋下雙刀,她拔腿往湖的方向奔跑,「咚」地一聲跳進湖中。
「帶弟,不可——」
「二姐!」
「二姑娘!」
阿爹喚她,雲姨也喚她,還有大姐和妹妹們,湖水冰寒凍人,漫進她耳中,模模糊糊,她知道他們在喚著她,焦急、驚疑、愕然、擔憂——
那一年的夏,她險些在鄱陽湖中溺斃,從此,便忘記如何在水中運用四肢。
她原是個中高手,泅水技巧是姐妹中最好的,她們都說,她身形姿態如魚一般自在……如魚一般自在……
她一定要找到他。
***
四海鏢局渡過了在九江開張立局以來最忙碌緊湊的一日。
一早,是大姑娘竇招弟萬人空巷的比武招親大會,比武規則臨時被改,亂了一陣,終是好事多磨,有情人終成眷屬。
接著,才歡喜四海要辦喜事,前院大廳已教人下聘,搬來的禮盒疊得快要踫到屋頂,呈上的金銀珠寶夠在九江大街上連開二十家店鋪,最要人掉眼珠的是那批擠滿練武場子的豐毛羊,和擠不進場子的一批牛,而貴客竟是三王會里的頭頭,見面談沒幾句,就把帶弟直接認了當兒媳。
然後,那個相傳欲娶帶弟為妻的男子終于現身,當著四海眾位表明心意,說他愛慘帶弟,為她痴心迷醉,當下,竇家整個倒戈過來,認了這位二姐夫。
以為再來便是忙閨女兒出嫁之事,沒料及更驚悚的還在後頭,事情一波接一波,波波相連,接應不暇,而現下夜空清明,月娘遙掛,寒冷空氣中揉進一絲溫情,終能稍歇口氣兒。
後院廂房,燈火熒熒,偌大的房中涌進不少人,或坐或站。
床榻上,男子氣若游絲,向來愛笑的薄唇輕抿著,慘白無一絲血色。
一對中年夫婦挨在床邊,那嬌小的美婦不住地撫著親兒的臉,哽咽地道︰
「你是‘藥王’呵,既能解去龍兒身上的劇毒,為什麼沒法讓他恢復原來的模樣?他、他醒來要是知道自己變成這樣子,他會傷心,會很傷心很傷心的……」
「龍兒性情開闊,不會如此在意樣貌。你為兒子心痛,我何嘗不是?」中年男子嘆道,撤回把脈的手。
今日是齊吾爾率蒙族朋友快馬來報,他們遭蛇族女座下四使婢襲擊,激戰中,由對方口中得知蛇族女另尋李游龍來了,他知李游龍往四海來,好不容易月兌身,急急趕至四海鏢局知會,怎料李游龍挾著他的親親不知躲在哪兒談情說愛,眾人在九江展開搜尋,來到鄱陽湖畔,仍是遲了一步。
「親家,賢婿的傷不礙事吧?若有何需要,萬萬別跟咱們客氣。」竇大海關切地立于一旁,不僅是他,除雲姨在大廳安頓齊吾爾帶來的人馬外,竇家大小泵娘全到齊了,招弟與鷹雄並肩而立,來弟、雙胞和金寶兒亦擠在阿爹身邊,而帶弟卻倚在腳邊的床柱,小手渾然不覺地扯緊床帷,眸光瞬也不瞬地盯住那張昏沉的男子面容。
他半邊的臉,毀了。如被火灼過一般,那傷痕布在他頰上、頸上,此時他月兌去上衣,胸口因斷骨接續纏著厚厚綁帶,那些露出來的肌理、單邊肩胛和右臂亦星星點點全是毒粉留下的燒傷。
好痛……帶弟眉一擰,感覺燒向他的火亦朝自己襲來,而心這麼痛。
「龍兒所中的毒只在表面,要解毒並不困難,但這蛇族所煉制的毒粉已腐蝕肌理,造成這般傷痕,要恢復原貌是不可能了。」「藥王」沉穩冷靜,一手安撫地握住妻子。「別哭了,龍兒沒事。」
「弄成這樣還說沒事!你啊——」美婦淚珠盈睫,語帶怨懟,「為什麼要認識那個蛇族女子?她、她把龍兒害成這樣,還有誰家的姑娘肯嫁他……」
此話一出,大伙兒愣了愣,「藥王」開口反駁︰
「咱們不是才替龍兒定親嗎?你說這兒是什麼話?」
「竇家二姑娘生得俊,是花般的人品,現下龍兒毀容如此,說不準右臂也毀了,你忍心讓人家姑娘這麼嫁來嗎?況且,這場婚約今天才起的頭,也不見落實,我瞧……我瞧還是算了吧……咱們不能硬逼人家……」她邊說邊拭淚。
帶弟忽然心急了,倚著床柱的身子陡地站直,欲言又止。
她與他的婚約雖來得教人措手不及,卻似一記重錘狠狠地擊中心田,敲碎所有的迷惑和猶疑,而自己終是明白了真正的想望,她心中一直有他,從最初恨他、惱他、氣他,無時不刻想以鴛鴦刀好好教訓他,到得如今,她仍是恨他、惱他、氣他,這種種的情緒流轉,卻又復上淡淡的溫柔顏色,是每一夜仰望月光,思念一個男子時揮之不去的悸動。
他會弄成這個地步,也是為了護她,今日見他受傷落水,回想起來,她都不知自己怎能那般鎮定,在湖中,她沉入極深的水域,那一年溺水的恐懼悄然襲上,雙腿下意識感到抽疼,直到——看見了他,隨水流飄蕩,臉容安詳,他給了她力量,掙開了那一年夏所留下的心魘。
她想要這段姻緣,是真心的,並不因他外表缺陷,便改變了心意,反而只會更加地憐惜他。
「我——」她鼓足勇氣正要啟口,誰知竇大海比她還快,搶先發言︰
「你們把九江四海瞧成什麼啦!下聘任由你們下,婚約亦任由你們解?咱們四海雖是鏢局人家,六個閨女兒打小就舞刀弄槍,跟著我這作爹的大江南北地走鏢,但我竇大海告訴你們,咱們家閨女兒該守的規矩可不會比養在深閨里的姑娘少。如今,婚已定,聘也下了,咱們家帶弟也不是光看外表的膚淺姑娘,你們這麼說話簡直侮辱人!」管他媽什麼三王會、四王會,這麼小看人就不行。
「竇爺,親家,咱們沒這個意思,只是龍兒他、他……唉,若方才言語得罪,請莫見怪,實在對不住。」「藥王」搖了搖頭,稍頓,雙目陡抬,瞧向一直靜默不語、內心卻紊亂澎湃的帶弟,沉靜問出︰
「二姑娘自己的意思又是如何?」
房中眾人目光全凝向她,等待著。帶弟往前跨出一步,心中早有確切的答復,她深深吸了口氣,清容堅定,亦沉靜道出;
「婚事自由阿爹作主,我嫁他。」
***
水好冷、沁人心骨,可膚上卻附著一層疼,像煨過火的針,一下下,綿綿密密,又如沾上蜜糖的螞蟻,流連不走,奇癢難受。
「別動!」他下意識想抬手往臉上抓去,有人按住他的掌,是個姑娘,他記得她的聲音,是他的親親。
「我知道你傷口會癢,你別動,我上藥呢,這藥是你爹爹獨創的,涂上後待會兒就不癢了。」
那聲音親和得不像真的,教他受寵若驚,迷惘之際,沁涼的觸感在頰上、頸上游移,接著是胸和臂膀,她在為他上藥,他受傷了?傷得很重嗎?
陡地,記憶清明,他睜開雙目,記起了一切。
房中,光線充足,陽光縷縷透過紙窗,連飄在空氣中的浮塵都瞧得一清二楚。床邊有一個姑娘,挨過身子,用指尖挑起藥,力道適中地在他鎖骨處畫圈圈。
他靜默地瞅著,不太真實,直到姑娘察覺了,抬起秀致小臉,與他的視線對個正著。
「李游龍,你真醒了!」她喜悅眨眼,忍不住趨向前去,見男子雙瞳明朗,里頭映著兩個自己,唇邊的笑跟著加深。「已經昏睡一日夜,你終于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