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須快,讓身子能伶俐地活動。
解下衣衫,試也沒試水溫便跨入木桶里,水好燙,她咬唇忍著,膚上迅速泛出一層紅,而外來的熱氣加速體內氣血運行,她配合著呼吸吐納,讓微僵的肌理得以暢快舒解。
半響過去,秀額上水珠與汗珠凝聚,她噓出口氣,掬起水潑灑面容。
「帶弟,你還好嗎?」男子聲音微揚,在門外響起。
她動作一頓,連忙回道︰「快好了,我、我沒事。」
听見一陣低沉笑聲,縱容而愉悅。「你瞧起來好累,真怕你在木桶里睡著了……想泡澡就多待一會吧,再一會兒,我就要不請自入了。」唉,他唯我獨尊的本質仍然未變。
聞言,帶弟心中凜然。她必須謹慎應付,因為機會僅這麼一次,成功與否,端看這一把,倘若失敗,他有了提防,想再對他假扮柔弱、虛與委蛇,恐怕難了。
迅捷地梳洗一番,她忙跨出澡盆,一旁矮凳上放置淨布和折疊整齊的衣服,她擦拭身子,取來衣衫穿上時,回想到二人在知姜鎮客棧的那一晚,他亦是為落水昏迷的她備妥一套干淨衣衫,可那時他可惡透頂,毫不避開,強迫她在自己面前著衣。
帶弟捧著那疊衣服,心中有些茫然,有些動搖,她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難道他笑臉以對,舉止百般溫柔,她就狠不下心腸了嗎?那他以往對她做的,那些……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又要如何算清?
帶弟,你莫名其妙!她再度暗自怒斥,銀牙一咬,將紊亂的心思壓下,七手八腳地套上中衣,系好衣帶,復又穿上群青色外衫,腰綁細纏,接著揉弄著一頭濕潤黑發,她步出屏風外,卻見男子不知何時已坐在椅上,雙目晶晶地瞅著她。
「店小二很快便送晚膳過來,你來這兒坐著。」
帶弟明眸溜轉,克制著自己、命令著自己,絕對、絕對別讓視線停駐在桌面上,因她的鴛鴦刀已由他腰間卸下,好端端地擱在那兒。心,飛跳促急。
她揉著發,步了過去,臉頰的紅暈自然浮現,是極端地緊張和奮力的按捺所造成,至于羞澀……或者也有那麼一點點吧……
見她安靜順從,某種怪異的直覺閃進李游龍腦中,但他是興奮的、歡暢的,甚至想高聲歌唱,他的親親肯睬他,不再冷淡著小臉、抿著唇瓣、拒他于千里之外了,即使有詭譎之處,也教昂然的心緒推得極遠、極遠。
她的身子真香,忍不住,他偷偷深吸了好幾口氣,柔軟的感覺盈彌胸懷。「帶弟……我有件東西給你。」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只小小木盒。
帶弟認得此物,他上四海鏢局托鏢,欲保之物便裝在這木盒當中。可是,為什麼要給她?!他不是說,這東西得跟他形影不離?!既是這般,盒中之物定是萬分貴重,他怎地給她了引
喔,不——什麼都別去想,別再費心思猜測,只要……只要專注一件、唯一的一件、非成功不可的那一件——
「帶弟……」他喚著,嗓音低柔,總充滿著感情。「你別生我的氣,我想娶你當老婆,是真心誠意的,你嫁——」猛然間,銀光掠過,疾走如電。
李游龍話語陡止,四周靜謐謐的,而那只小木盒在掌心上搖搖欲墜,極緩、極慢地,他垂下眼眸,恍然地瞪住砍入胸懷的一柄刀刃。
刀首系著艷紅綁巾,似血、如情,一只縴秀柔荑握緊把柄,他有些遲疑、有些不敢置信,雙目瞪得炯大,又極緩、極慢地順著秀手往上瞧向她的臉。
帶弟亦傻了,仿佛電流竄過,手倏地放開刀柄,小臉蒼白無絲毫血色。她微喘著,陡然立起,往後退開一大步,指尖竟隱隱發顫,而十指連心。
是的,她想傷他。想教他在自己鴛鴦刀下嘗些苦頭,替自己出氣。
她想,他武功之高、見微起防,這一出手必要全神貫注、奮力一擊。
她想,他若擋下第一招,有了應對,自己便是輸了。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心中推演百次,設想無數可能之後,這一刀竟是輕易無比、流暢順遂地砍入他的胸口,牢牢地嵌進他的骨頭中。
「帶弟……」他又喚,苦苦一笑,「當真這麼恨我……」
帶弟唇掀了掀,無法成語,她捉住前襟,一顆心震亂難安。
帶弟,跑啊!快走呵!此人已傷在她刀下,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可是那一刀,她、她下了重手呵,刀人肉骨的感覺尚在指尖,他……他……
腦中兩種意志交錯來去,一個要她調頭逃走,另一個卻喚起她側隱之心,帶弟復雜而矛盾地注視著,見他勉強挺立,右掌握住刀背,低喝一聲驀然拔出利刃,登時,熱血噴涌——
「你——」輕呼一聲,她步伐不由自主往他跨去,見他的劍訣指連點胸上五處大穴,和緩了鮮血的溢涌,她腳步陡頓。
李游龍抬起頭,胸膛沾滿鮮紅,這一時間,他鬧不清自己該要有何心緒,從沒誰這麼傷過他,在他卸除所有警覺,想以一顆誠摯的心對待,一柄利刀劃開教他沉迷的假象。而鴛鴦刀雖無情,他對她始終是……始終是……
末了,他嘆出一聲,面容灰敗。「里頭的東西你、你收好了……」將左掌的木盒遞去,見帶弟眸光戒慎,不來拿取,他心緊悶,一個跨步來到她面前,不理她的輕呼掙扎,右掌強拉她的手,把木盒粗魯地放進她掌心中。
「你不用怕,我雖氣惱……也絕不會傷害你。」聲音低沉中帶嚴肅,他氣息短且促,胸上的刀口仍緩緩潺出血河,那張黝黑方正的面容變得凌厲起來,凌厲中又透著黯傷。
帶弟被動地握住小木盒,他雙手沾著自己的鮮血,在她小手上亦印下多處血痕,黏稠溫熱,帶著咸腥,她怔怔望著,咬著唇,又怔怔迎向他詭譎深刻的注視。
「你、你坐下來,你別站著。」她艱澀啟口,驚覺自己在為他擔憂。喔,不、這絕非擔憂,而是……而是她良心作祟罷了,此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關她的事。
接著,頭一轉,她由他身側疾出,拾回兩柄鴛鴦刀,故作冷淡地道︰
「你擄劫我,我傷了你,我們……算是扯平了。」
她知道自己不爭氣,沒膽量再去接觸他的眼神,那慘灰的臉龐寫滿失意,仿佛無聲地指控著她。哼,她才是那個教他欺侮的人啊!
抿了抿唇,她拔步便走,剛「咿呀」地推開房門,卻見外頭站著店家小二,他正端著大托盤,七、八碟菜肴分兩層疊放,努力想騰出一只手敲門。此時兩扇門由里頭開啟,他反射地掛起笑臉,大聲招呼︰
「這位小娘子您好啊,久等了,咱給大爺夫人送膳食來了,咦?!您不是身子不舒服,躺在榻上歇息嗎?這些藥膳還是大爺特別吩咐給您做的,能補中益氣、活絡筋血,唉呀呀,大爺對您真是用心良——」「苦」字尚未出口,忽地「咚咚」大響,房里頭好似有什麼重物摔到地上了。
這一頓,店家小二終于瞥見帶弟手上和衣上的殷紅血跡,還有沾紅的一對鴛鴦刀,他咽咽口水,頭顱稍稍右移,越過她的肩膀,竟發現那個豪氣的大爺倒在血泊當中,渾不知意。
「哇——」驚喊一聲,菜盤全撒了,店家小二拔腿便跑。「救命啊!殺人了!出人命啦救命啊」
听聞身後巨響,帶弟便知他是失血過多、暈厥倒地了。心震,她硬不去理會,一腳已跨出門檻,滿地的菜肴湯汁橫在眼前,沒來由地,她想起適才他歡喜模樣,只因她同他說上幾句溫婉話語,而他對她的溫盲軟語,竟無半分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