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她眨眨眼,話都沒說全,上方又突兀地探出好幾張臉,七嘴八舌地嚷著︰
「招弟,真醒啦?好好。鷹爺同爹說了,爹知道是哪群王八蛋打你了,快收養傷,傷好了,咱爺倆兒殺他個落花流水!」爺倆兒?他又把招弟當兒子了。
「阿爹,我也要去!」
「阿爹,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讓他們嘗嘗金寶銅錘的厲害!」
前面兩句是雙胞胎異口同聲,連義憤填膺的語氣都一模一樣,說出後頭那句的小泵娘倒沒靠過來,卻一手各提著一支八角銅錘,當空揮動,虎虎生風。
「大姐,珍香樓的伙計還有許多人全跑來報信,我和來弟趕去,卻已不及。」
「是啊!你讓鷹爺抱到王大夫的醫館,好多人為我們指路呢!」這姑娘的聲音柔女敕,手心軟綿綿地,伸來探著她的額,「沒發燒哩,這王大夫開的藥方倒還見效,要不,雲姨要去砸人家招牌啦!」
「去去去,招弟剛醒,你們讓她轉轉神、說說話,別淨審犯人似的圍著。」那名美婦睨了她一眼,忽地把每顆頭推開,只留下鷹雄的,今日首次會面,先給他客氣客氣,往後混熟了可不保證。
「雲姨,我沒事。」招弟笑了笑。她沒法瞧見自己的臉色,可能失血太多,小臉蒼白極了,雙唇亦失去血色。但那對眼眸清明炯亮,精神並未折損。
「沒事才有鬼!」她雙手叉腰,猛地站起,一副找誰拼命的模樣。「你什麼都甭說,塞北那幫馬賊竟流竄到鄱陽來了,還當街打你?!拿你當馬似的套脖子?!咱們四海同他們沒完沒了,不發威還道咱們是病貓不成。」
「對!」眾口一致。
「什麼馬賊?雲姨、阿爹,你們幾個……」招弟有些丈二和尚模不到腦袋瓜,雙目詢問地凝向鷹雄,後者卻苦笑著,似乎也無能為力。
「招弟醒來,沒啥兒大礙啦!你們幾個全跟我走。」
「雲姨,太陽都下山啦,咱們上哪兒去呀?」
「去部署一番,九江是咱們四海的地盤,能任那批馬賊的余黨逍遙嗎?」
「那大姐呢!她剛醒過來。」
「有鷹爺陪著,沒事啦!走!」雲姨丟下話,一馬當先往外步去。
聞言,姐妹們偷偷對住招弟笑著,眼光充滿好奇地轉呀轉的,又對鷹雄擠眉弄眼一番。「鷹爺,我也喊來你大哥好不好呀?」來弟故意嚷著,其他的竇家姑娘們呵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聲,听在耳中真是曖昧,不等回答,眾家娘子軍已咚咚咚地、跟在雲姨身後跑了出去。
「這幾個丫頭是怎麼?眼楮抽筋啦?」竇大海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子,哪猜得出女兒們耍啥兒把戲、打什麼啞謎?他沒走,反倒拍拍鷹雄肩膀,朗聲道︰「鷹爺,咱地窖放著幾壇酒,就等你來……喂喂,你們兩個做什麼?」盼紫和德男去而復返,好有默契,一人一邊架住竇大海。
「阿爹,您話好像……這麼……有點兒……」
「太多啦!」
兩人相視一笑,勁力同出,把竇大海一個壯碩身子架了起來,往外拖走。
「喂喂喂,你們兩個不孝女兒,沒見爹正在說話嗎?喂喂,拖著我往哪兒去呀?招弟、招弟,把鷹爺留住,把他栓在身邊,爹把他托付給你啦!別讓他走,我要跟他喝酒,別讓他走啊……」那吼聲已在廊外,漸漸遠了。
房中只剩二人獨處,燈火昏黃,曖曖昧昧的。外頭,蟬鳴未歇。
招弟有些躁熱,咳了咳,掀開薄破,兩手撐著床榻勉強半坐起身。
「很痛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忽地,強健的臂膀伸來扶住她的上身,他趨前靠近,燈火映照下,那面容半暗半明,都透著同等的憂慮,低低又道︰「你左腿後方裂了一個口子,大夫已經處理,敷上生肌消腫的藥膏,往後幾日,最好都別下榻。」
「我沒那麼嬌弱。大哥……龍吟劍呢?」她張望著,剛醒來,就只關心著一把劍器,瞥見那長盒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安心地點點頭。「沒事就好……」
「誰沒事?」男子面容陰沉下來,兩蹙火點在喧中燃燒。
說不上是何原因,頸後驀地泛涼,她一手擰緊被子,偷覷著他,勉強開口︰「劍沒弄丟,也……也絲毫無損,都沒事了。」
猛地,鷹雄一拳擊在床榻旁的椅資,「砰」地憂慮,那張凳子已然解體,散得七零八落。他忽又扭頭瞪住她,目中之火燃得倍加旺熾。
「你都受了傷,還管一把劍做什麼?!」
招弟屏氣驚愕,好一會兒才轉回神,瞧瞧那張無辜的椅凳,又瞧瞧那張嚴峻如霜的面容,一股硬氣激將出來,鼓勇出聲︰「我怎可不管?邵、那是大哥尋找許久的劍器,有其特殊的意義,價值自是不同。若有差池,豈非大憾?我、我……」她胸脯起伏甚劇,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除錯愕外更覺難堪。「大哥為何對招弟氣惱?我不明白,我、我沒做錯什麼,你為什麼生氣……」眼眶好熱,她深深呼吸,硬不讓淚流下。
「我是氣你、氣你……」他瞪住她,欲將滿月復牽掛憂心之情敘說,卻不知何以表達。在心中,那柄龍吟劍固然重要,畢竟是死物,怎能……怎能比得上她?
思緒如潮,他仔細端詳著,見她面容蒼白如雪,頸項上印著清楚的勒痕,一圈圈,青淤不退,頓時心髒如中巨槌,悶緊難受,都快扼斷呼吸。
末了,他嘆了一聲,神色憂郁。「我是氣你不懂保護自己,更氣自己沒能及時護住你……你為我受傷,我瞧了……心中難受。」
「大哥……」招弟忘情輕喚,方寸泛起漣漪。
二人對視艮久,房外蟬鳴唧唧,房內恆息斟酌,在彼此眸光中探索。
他的視線在她臉蛋上游移,而後緩緩垂下,停駐在女子的頸項上。見狀,招弟疑惑地輕斂眼睫,小手不由得伸去踫觸。
「別踫。上過藥了。」他低聲道,大掌拉下她的手。
「傷得很嚴重嗎?」
只覺得有些刺麻,轉動時才感到疼,他為什麼這麼看著她?邊問,下意識垂下眼眸,瞧不見頸部的傷,卻瞧見自己僅著中衣,前襟低松,坦露出整片頸項,再低幾分,都要露出胸脯的弧度了。心一驚,她連忙抽回手緊捉襟口,一張臉紅得不得了、燙得了不得,都快冒出白煙。
鷹雄臉竟也紅了,假咳了咳,趕忙調開視線。
「你家雲姨讓人炖了雞湯,放在盅里保溫著,你肚子餓不?要不要喝些?」問歸問,他已起身把瓷盅端來,不由分說地力了一匙遞到她唇下。
這里是九江,是四海鏢局,是她的家,他是家里的大貴客才是,怎倒服伺起她來了?她那要妹妹們全走得不見人影,連個可使喚幫忙的人都沒有,她捉住胸口,大眼定定地瞧著,那湯匙一直抵在自己下唇,她只得張嘴,把湯喝下。
「大哥,我、我自己來。」雖然躁熱,可也沒法子了,她抓過薄被蓋至頸下,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鷹雄手里的磁盅,埋頭喝湯,喝得好專注。
半晌,他面容抑郁,靜靜地道︰「招弟,是大哥拖累了你。」
埋在盅里的小臉猛地抬起,將東西往榻邊另一張矮凳上一擱,她轉回面對他,小手擰緊薄被,嚴肅而認真地啟口︰「大哥,你怎這麼想?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是結義之情,你不記得了嗎?」在昭陽鎮那一年,你、你寫過一張復簽給我,上頭四句話︰肝腸如雪,意氣如虹,金蘭之義,天地同終。我受傷,大哥心中難受,若今日受傷的是大哥,試問……招弟心里何嘗不痛?」她嘆了聲,一手悄悄地、大膽地按住他的,眸光如泓,「我若陷危急,相信大哥一定會舍命相救,若換作是你,招弟也一樣會做自己該做的,拼命護你,成全金蘭之義。如今大哥卻來提拖累之事,是否瞧輕招弟?不認我這個義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