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以為他不願說,心微微擰著,有些自作多情的狼狽。
「是嗎……我知道了,那、那……晚安。」她點點頭,深深呼吸,再次關上房門。
立在門外的鷹雄又是一怔。
對他而言,他能憑著微乎其微的線索,追蹤到破案的關鍵,能猜測出一個窮凶極惡之徒行事的心態,能知悉一切江湖上詭詐的把戲,可如今,對一個小泵娘家心里想些什麼,他竟半點兒也模不著頭緒。抬手欲要叩門,忽然間,覺得自己的舉止大異尋常、如此奇至。
喚她出來,是他想弄懂什麼?還是想對她解釋什麼嗎?
有必要嗎?
隨即苦笑了笑,他放下手臂,終于步離那扇門。
別易今朝
夜半,深沉靜寂,蟲已歇鳴。
溫州城郊,坡地起伏,曲線溫柔,他提著一壇酒靜靜行來,月光將斜長的身影印在腳下。
不使輕身功夫,他步伐和緩,薄披肩撩在身後隨風輕飄,頭微微低垂著。由後頭望去,瞧不見男子的五官神情,但那樣的身影寂寥郁抑,帶著難以解釋的孤傷,似乎在憑吊著什麼。
又行里路,隱約可聞河水聲,他翻過最後一個坡頂,筆直朝河岸步去,悄無聲息地,來到臨水而造的墳前。
靜默地佇立著,許久,一動也不動,仿佛與那壞黃土一般,已不帶生命。
突兀地,一聲冷笑逸出唇邊,他俊顏微側。「出來吧。朋友。」低沉嗓音有股不可抗拒的威嚴。空氣在瞬間窒了一窒。半晌,破地銳目鎖住的矮樹叢中,一個縴細的黑影站了出來,毫不躊躇,直直來到男子的面前。
「鷹爺,是我。」招弟兩手握在身側,抿了抿唇,勇敢地迎視他。
鷹雄不由得怔然。適才步出城外,他便知遭人跟蹤,以為是武林中的恩怨,有人尋仇來了,畢竟,如他這般在江湖上來去,在正邪里闖蕩,吃過他苦頭的宵小之輩不知凡幾。他等著瞧對方的把戲,沒料及竟是這個小泵娘。
招弟見他不語,只得硬著頭皮歉然地道︰「我回房後睡不著,在窗邊坐了一會兒,今夜十五,月娘好大好完,我瞧著瞧著……就見到你跨出房門,穿過天井,我心里頭好奇,所以……所以就偷偷跟來了。」今夜的月娘的確又大又亮,將她羞窘卻又故作鎮定的模樣完全呈現。
「對不住,是我不對。」她微微福身行禮,心中甚是難堪。
沉吟片刻,鷹雄終于開口,雙目銳利地盯住她。
「竇姑娘,你可知悄悄尾隨我身後,會有多大的危險嗎?」略頓了頓,又道︰「江湖走踏,危機四伏,不知跟蹤在後的人是誰,我可能會為了先發制人,一開始便下殺手,就如這般——」話未落,他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招弟只覺眼前一花,不能抵擋,頭頂已教他用五指按住。
「天靈蓋是人最脆弱的部分,只稍灌入掌氣,或五爪一捺,你還能有命嗎?」他語氣平淡,听不出是否惱怒著招弟的跟蹤,但話中警告的意味很是濃厚。
他雙目微眯,五指精確地掐住她頂上的要穴,稍稍施勁。
「我這一抓足可碎石,你不怕嗎?」
招弟想搖頭,可是無活動彈,眼珠子往上瞄了瞄他的健臂,接著緩緩與他對視。「鷹爺的手勁當然不容小齟,果真施力,招弟絕無活路,可是……你不會下手的。」心中篤定,她甚至慧黠地對他眨了眨眼。
「是嗎?」他挑眉,冷笑,仍不放手。
「鷹爺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守信義、重承諾,在仙霞隘口時,你曾親口應允我阿爹,要毫發無傷地看顧我、送我至溫州,直到我們父女會合。」她語氣低柔了些,瞧見男子眼瞳中閃爍兩簇火光,似笑意隱隱。深深吸了口氣,招弟又道︰「你不會對我下手,至少現下、在這河坡上,我會安全無虞,你絕不會自毀諾言,畢竟……我阿爹還沒來呢,你尚得把我完整地交還回去。」
這小泵娘竟懂得拿話擠兌他?!
鷹雄輕唔一聲,看她的目光柔和許多。月華照映下,那張小臉仍帶稚性,眉眼舒馳,想自己不知多長她幾歲,江湖閱歷不知較她豐富多少倍,如今卻讓她用話堵死,拿一個小泵娘家莫可奈何?
「鷹爺對我氣惱,是我不對。但若要殺我泄憤,也得等我爹來。」
她真不懼他。
忽地,胸臆中發出雷般的笑聲,響動四周,寂靜頓失平衡,他這一笑,震亂小河清澈的流音,震亂拂過草坡的風速,也把招弟的神智震得傻愣傻愣地,小嘴微微張著,眨也不眨地瞧住他豪氣的笑容。
這個清寂的夜似乎起了變化。
片刻,笑聲漸歇,他終于收回五指,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會自毀諾言。」跟著,目光在她面容上打轉。
相處至今,到現下他才詳細地打量起招弟的長相,之前只覺得小泵娘一對眼眸特別明亮,蘊含著沉穩氣度,而今月光皎潔,芙容瓖上一層銀輝,眉清目俊,鼻梁秀挺,也是張可人容貌。
那爽朗大笑緩和了男子粗獷的輪廓,招弟胸口好痛,不禁咳了咳,才知自己瞧痴了,竟忘記呼吸。
「鷹爺為什麼笑?」好不容易回過神,她費力地穩住氣息。
鷹雄沒回答,深刻地瞧了她一眼,身軀徑自轉向,去面對臨水的那個墓冢。
想也沒想,招弟舉步跟了過去,旋到他面前。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瞧他的背影,總覺得那寬闊的肩上承擔著什麼,沉沉地壓住,流瀉出過多的滄桑。
鷹雄不理會她,只將視線沉默地停駐在墓碑上,前一刻的放懷笑意早已收斂,他眉峰微鎖,忽地「咚」一聲、戳破酒壇上的封膜,提壇便飲。
隨著他的目光望去,招弟見那墓碑用堅石打造,上頭刻有一男一女的人名,字體雄勁、入石寸深,而立碑者正是身旁沉默飲酒的男子。
死能同穴,是一對情深愛侶吧!
他眉宇間浮現的憂傷,卻又為何?
「他們是誰?」此話間出,招弟頓覺後悔,她沒忘記之前他送她回房,在房門前那段對話,而這一問,自己又觸犯到他的隱私了。
鷹雄仍由日顧地喝酒,灌下半壇,卻將剩余半壇灑在墳前。
「我的義弟和義妹。」酒壇已空,「咚」地一聲教他拋到小河中了。
招弟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回答,也沒料及會是這樣的答案,使她不由得要去猜想,這其間到底藏著怎麼的故事?如何的驚心動魄?竟讓一個昂揚豪邁的男子心懷憂傷?
能問嗎?她兩眸緊緊地看著他,幾次掀唇皆未出聲,終是忍下。
他似乎不想多談,動手拔除上的雜草,迅捷地整理墓地,然後拍了拍覆著在石碑上的土塵,這時,一條白巾遞到他眼下。
「用這個吧。」
他順著白巾往上望去,注視著一張坦誠的小臉。
「怕要弄髒。」他沒接下,仍用雙掌拍掃墓碑。
「髒了洗過便是,有什麼好怕的。」招弟抿唇微笑,白巾已自動履在石碑上,拭去黏在其上的灰土塵壤。
鷹雄動作稍頓,沒再贅言,二人很快便整頓好這處墓,招弟轉身往小河步去,感覺鞋面微微浸濕,她蹲,就著清明的月光,在河中揉洗自己的巾帕。
一道陰影緩緩罩住她,那男子已來到身後。
這個夜原屬孤寂,在過往塵事中追思,自譴著、遺憾著,獨自徘徊。但,卻多了一個不相干的小泵娘。鷹雄雙目深沉,瞪住蹲在河邊的縴細身影,兩腳已下意識朝她移動。
招弟擰淨白巾,跟著起立回身,平聲靜氣地道︰「擦擦手吧。」第二次將巾帕遞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