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歡斂眉,避開她的眼神。
他們不再交談。宇文歡對滿地的私人生活用品插不上手,于是他便去整理廚房和盥洗室。他做得很慢,像是刻意拖延時間。
等到一切整理妥當,宇文歡走到客廳,一看到室內布置,他就怔住了。
宇文歡很少會感到吃驚,能讓他神色為之變動,那事自是詭異到一定境界了。
米關一切都沒有假以他人之手,一切都是她親自收整。她整理得很快——像是把另一個爛熟于心的環境完完整整地Copy過來,毫無變動,毫無猶疑,甚至她是出于潛意識,一切都是不自知的。
宇文歡心神微亂,伸手推開橫在門前的小茶幾。
米關抬頭看了他一眼,迎上他復雜怪異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米關順著他的目光一一望去。漸漸地,她面色蒼白起來。樂樂的火車模型擺在玻璃櫥里,樂樂的沖浪板掛在牆上,樂樂的照片掛在床頭……屋子里似乎充斥著樂樂身上那海浪般清爽的氣息。
米關低低地申吟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居然把樂樂生前遺留的東西全都搬來,放在和原先一模一樣的地方。
這所房子看上去和原先並沒有任何區別。
像是被層層荊棘包裹,一陣陣尖銳而又綿長的刺痛襲中了米關。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掩飾地從面頰滑落,她悄無聲息,淚落滿面。
要她怎麼舍得丟開——樂樂帶給她一串最為繽紛閃亮的日子,她剪成一個個片段,貼心收藏。那串鮮活的回憶,她拼命去珍藏還來不及,哪里又丟得了。
她怕樂樂回來,會不認識這里。她怕樂樂不回來,留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屋子里。
「如果、如果那天他沒有去工地視察……」米關發出低低的嗚咽,「如果……他有戴好安全頭盔……」如果,樓上的建築工人沒有一時失手讓大塊磚石砸落下來……
「他說過要陪我一世……怎可以就這樣死去……」她蹲,終于嗚咽飲泣——悲傷透頂的,孩子式的哭法。哭聲里滿是棲惶哀切和難以消失的恐懼。
宇文歡在旁邊看著她落淚。隔著近兩米的距離,他只能冷冷清清地觀望。
安慰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
第4章
十七歲——
在宇文歡的記憶里,那年夏天或許是他生命中最為燠熱漫長的一季。
像是沾染到漫天流火,無數焦灼躁動的情緒流動在他的經脈里,沒有出口,尤為肆烈。
那天,宇文歡站在露台上無意中往樓下一看,就見樂樂和小女朋友坐在花園里。那段時間,歡一見到她就會有白天變黑夜的感覺。身在暗處,他卻定定地望著她,肆無忌憚。
宇文歡看到他們的身影半掩在濃密的鳳凰樹下。女孩正向她的戀人撒嬌,她爬到他的腿上,兩只小腿懸空晃啊晃,臉蛋貼在他的胸前又蹂又蹭,再天真的寵物也不會比她更熱情。
明明離得夠遠,宇文歡的耳朵卻仿佛听到了她低低的嬉笑聲。沒來由的,他只覺得心浮氣躁。
歡旋身進書房。他平躺到清涼的柚木地板上,枕著胳膊閉上眼楮,努力讓情緒平復。
意識半夢半醒間,他听到了門開的聲音以及他已慢慢熟悉了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歡心跳無意識加快,卻沒有睜開眼。他听到書桌抽屜被翻動的聲響,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只是沒幾下,一切聲響就靜止了,對方似乎已注意到了躺在地板上的人。
歡依舊閉著眼,他在心里警告上帝︰統統都閉嘴,讓我清淨!他不想張開眼,他誰也不想理會。
餅了幾秒,歡依稀覺得有一件柔軟的布料蓋到了自己身上。她又認錯人了嗎?宇文歡迅速張開眼,冷冷地瞪過去。
見他張眼,她驀地沖他一笑,牙齒雪白,笑容極亮。
下一秒,她便起身,輕快地哼著歌蹦蹦跳跳地出了書房。遠遠的,可以听到她在嚷嚷︰「樂樂,樂樂,你的棋盤不在書房里!」
宇文歡慢慢地坐起身。他怔怔地坐在地板上,怔怔地看著覆在自己身上的薄毯。
那張毫無矯作、渾無心機的率真一笑,剎那成劫,如閃電般襲中了他。
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她對人的好,從不掩飾毫無造作。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是一個小女人。她不理智不冷靜甚至不夠堅強,她身上的缺點和優點總是以矛盾而又尖銳的對比性存在著,瑕瑜互見。一如她雪白的齒烏黑的眸蜜色的肌膚,如此鮮活明媚。
歡一直懷疑她是沒有心的——她沒有心,她不知道,自己一個看似無意的小小行為,會給別人造成多大的沖擊。
就是那樣的米關,就是那毫無矯飾的一瞬間,他原本已搖搖欲墜的城池頓時轟然淪陷。
自此,死心塌地。
宇文歡今天休息在家。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手一翻,目光緩緩落定。
攤開的這一頁,是卷下的一篇《惑溺》︰「荀奉倩與婦甚篤。冬日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
宇文歡靜下心,來回默誦兩遍,一瞬間便想了個通透。
一個叫荀奉倩的古人,和妻子的感情十分的好。冬天時妻子生病發燒,他就跑去院子里把自己身體凍得冰冰的,去給妻子降溫。這樣的珍寵,被稱之為惑溺。
宇文歡盯著這兩個字許久,淡淡地一笑置之。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讓另一個人不可救藥地為之迷惑、沉溺。
此時正值夏天,窗外烈日如灼。這樣的季節,他總是不可控制地想起一個人。
這大半年,宇文歡每天有時駛在她上下班路上,有時半夜跟在她後面去墓園,有時悄無聲息地泊在她之前所住的星河小區樓下,什麼也不做,神色淡淡地望著五樓的窗口。
他什麼都不做——他不會上前和她交談,不會下車攔住她,不會上樓去敲開她的屋門。
他又什麼都做——他跟在她身後,他總覺得她會遇上什麼危險;他在旁邊看著她,他認定這個笨丫頭遇到麻煩不懂自我保護;她生病他就陪著,她想搬離原地開始新的生活,他就想也不想地把自己對面的一層公寓買下來,給她住。
現在,他和她只有兩幢樓之間幾十米的距離之隔,他卻覺得仿若萬里之遙。
宇文歡獨自在家的時間已越來越多,他純用電腦工作。工作時開始是在書房,後來他索性把書桌搬到客廳。工作間隙他偶爾會抬起頭,下意識地望向對面的窗口。當天工作一結束,他仍是坐在那里,煮一壺咖啡,對付一本磚頭似的書籍。
宇文歡偶然抬眼,看著對面窗口那被風拂動的米白色窗簾。他淡淡地閉上眼楮,想象此時米關的模樣。
她定是穿著樂樂的大襯衫,像彷徨的貓兒一樣光腳在屋里踱來踱去。她的寂寞沒有人陪,她的生命,因樂樂的死亡而帶了一個大大的空洞,再難填補……
宇文歡突然放下手里的書。
像是被什麼驅使著似的,他起身到窗口朝樓下張望。不多久,就看到那輛破舊的白色小POLO旋風般駛出了小區大門。
真是個瘋丫頭!歡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這世上,也只有這丫頭能撼動他面無表情的臉。歡在心里向自己發出一級警告,他警告自己不要跟上去。
于是他轉身進廚房,開始研磨咖啡豆。他打算利用這空閑煮一壺最完美的藍山。
咖啡豆剛剛研磨完一遍,他就不受控制地丟下了一切。他去玄關處穿鞋,取餅車鑰匙便開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