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對價碼有意見?」
媽媽搖頭。「我跟他聊過,原來他是想提前退休,去學建築,考證照。」
「退休?」她差點失手摔破濕答答的沉重陶鍋。「他才幾歲——」
「三十三。」媽媽問過了。他大貝翎六歲,按民俗傳統來看,超級犯沖。哎,真糟糕。「所以你爸很急,怕好好的一個人才放下一切,跑去追求什麼人生自我的實現。爸爸說好說歹都沒用,只好改變策略,什麼都不說了。」
「改打人情戰術?」
「對啊,還拖我下水.不過慧東滿可愛的,媽媽喜歡他,我們也很聊得來。」而且他好帥,又魁偉,讓媽媽重新作起公主王子的浪漫美夢,芳心雀躍。
爸的公司是不是有狀況?不然爸為什麼會這麼焦慮?
貝翎暗暗推敲,不敢給媽知道,順著她瞎串型男法則,心中別有盤算。
媽媽這次學乖了,不敢在貝翎面前多談感情的事,只在安全議題上打轉。她心中也有她的盤算。
爸爸忙到七點多才趕回來,一回來就趕上桌陪家人和客人吃飯。這一同桌暢談,她才發覺爸媽對慧東的了解,比她還多。
「寄養家庭的日子很不好過吧。」媽媽百般疼惜。
「那倒不至于,至少收養過我的那三戶人家都是很老實的中產階級。物質方面都過得去,我自己在這方面也沒什麼要求,所以還OK。」
「美國人好像比較會做這種事。」媽媽落寞地在自己滾熱的小火鍋里攪弄。「我就很難想像寄養家庭會有什麼溫馨美滿的畫面,畢竟我不知道進到我家的孩子是什麼來歷、什麼個性、有什麼問題啊。」
「媽媽愛心太少了,只愛自己的寶貝。」爸沒轍地朝女兒一瞥。
貝翎順勢勾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慧東是在美國的寄養家庭長大?真的假的?那種靠政府津貼養大的孩子,日子會好過到哪里去?
「你有家里的照片嗎?」貝翎尖銳地側目。
「我不喜歡拍照。」他淺笑。
「寄養家庭有一定的年齡限制吧。」
「所以我很早就學習獨立生活。」想盡辦法用各種方式讓自己生存下去。包括加入軍隊、上前線,換取鮑民身分。「那種日子雖然比不上你的,但是我過得很自在。」
所以他要由現在的絢爛歸于平淡,不會很難。
這可不行。陸爸爸愈吃愈急,眉頭愈皺愈緊。
俞慧東悠然享用豪宅里的溫暖,靜靜地布局,緩緩收線。
媽媽最天真,卻開開心心地一句直中他的要害。「慧東有打算成立什麼樣的家庭嗎?」
他來不及戒備,一眼直接瞪向貝翎,突兀地愣了她一記,又隨即收回視線,仿?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她卻嚇怔了,有如那一眼,猝然攫走她靈魂深處的什麼。
「成立家庭嗎?」他垂眼,優雅地品嘗碗中佳肴。
全場凝寂,屏息以待。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我從小就是進入別人的家庭過生活,所以往後要進入任何家庭度日,都不成問題。」
這話的暗示太明顯。
爸爸媽媽的神情頓時大亮。慧東不介意進入別人的家,不就是願意入贅的意思嗎?終于找到才氣縱橫又肯入贅的好男人!
情勢丕變。原本是陸爸爸設局,想套住慧東,一切卻頃刻顛覆,所有人全落入他設的局里面。
她知道他的詭計了!
慧東比她更快一步,先聲奪人。
「你們慢用,我還有事,先離開了。」
他在一片惋惜和婉勸聲浪中,淡淡致歉,溫和而堅定地退席,結束了這一階段的交涉。
「等一下!」她匆匆追來,橫越寬敞的客廳,一路追到玄關外,追到電梯前。
他毫不理睬,冷瞪電梯上的燈號。
「你為什麼要以我家為目標?」什麼被爸爸偶然踫上的人才,什麼跟陸家公主一見激情,什麼不介意進入別人的家庭,全部串在一起,只有一個目的。
他要獵取陸家。
「憑你的本領,還會獵取不到比我家更好的目標嗎?這問題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你了,你是沒有足以回答的智能,還是沒有足以面對的勇氣?」
她氣急敗壞,顧不得自己腳上還穿著室內拖鞋,顧不得電梯門轉角路底的家門也沒關,顧不得自己手上還捏著一雙筷子,她執意要一個答案。
「你在世界各地有那麼多的生意可做,有那麼多地方可跑,有那麼多伙伴可用,為什麼要來到台北?為什麼要找上我家?為什麼把情勢弄得好像你要定下來了?」
如果他只是過客,她希望他快走,別再逗留干擾她的安穩生活。如果他真像他所安排的那樣,有在這里定下來的意思,就跟她講清楚,他到底是為誰而來的。
她一定要一個答案!
慧東不為所動,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听不見這世界的呼喊,感受不到這世界的波瀾。在他那里,只有寂靜,一個人的佇立,看不見一切的無垠黑暗。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干渴,惡臭,悶熱。他感到自己是攤融化成泥的血與肉,人不像人。融化的他,與其他的融化,又融化成一團污濁。他還活著嗎?他的眼楮還張著嗎?
濃重的黑暗使他失去判斷力。黑暗太綿長,太久遠,他幾乎懷疑自己的存在。他也曾經恐慌,曾經求援,聲嘶力竭,但是黑暗的力量太大,大到連這殘余的生存意志都逐漸腐蝕,只能在巨大的壓迫下,融化為寂靜的血與肉,與人類所有排泄排遺的氣味融在一起。
十只手指又濕又黏,看不見這些是破裂指甲流出的血,抑或是血之後的膿水。他挖了好久,敲得好痛,沒有光,沒有流動的空氣,只有凝濁,腐爛濃郁。
像是人類化成了黏糊般的氣體,塞進他的鼻孔,堵入他的氣管、他的肺、其他內髒,以及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
不能呼吸了。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
所以,他不怕尸體,因為他與尸首融化過。他不怕可怕的腐臭,因為他的氣管曾經全然被此充塞過。他不怕黑暗,因為他曾經漫長地浸溺在黑暗中。他不怕干、不怕熱、不怕渴、不怕血肉模糊、不怕精神折磨、不怕寂靜、不怕孤獨、不怕死亡。
那麼,他怕什麼?為什麼要逃?
為什麼?
「你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
他在開敞的電梯門前轉頭俯瞪她,眼神詭譎地空洞,黑瞳充滿肅殺的陰暗與死亡氣息,一時之間無法由那世界回到這身體,卻不小心把彼岸的什麼帶到此處來,嚇到了緊抓著他不放的小人兒。
「我不知道。」
他能回應的仍是這句輕吟。
多少艱鉅的任務、困難的挑戰,他都可以應付。再復雜的人際糾葛、數字與權力的游戲,他都能模索出其中的脈絡。但就是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來。傾盡他一切智慧、所有的思慮,就是找不到答案。
慧東,你干嘛要救她,自找麻煩?
你是特地為了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
呆愕的美麗容顏,差點滾下淚珠,但她硬是將它們顫顫收在眼眶邊緣。她只有勇氣追逼答案,卻沒有連連承擔這種回應的能耐。
不顧顏面的結果,換來這種羞辱,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收回剛才愚蠢的質問。
她還以為……他們之間會有某種可能……
他一直垂睇著她的挫敗與受傷,不知不覺融化了臉上剛冷的線條。她真的好可愛,很嬌,又很韌,全然的明亮、透明,容易掌握,充滿活生生的氣息。不過,答案真的不在他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