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在听嗎?妳可以嗎?妳認為呢?妳還好嗎?妳懂了嗎?
「你都已經作好決定了,為什麼還要問我的意見?」
她迷惘的傾訴,愣住了宇丞的悠然自得。
「大家明明看到我不好了,為什麼還問,我還好嗎?」
明知她一個人無法面對這一切,為什麼還問她一個人,行嗎?
「為什麼我們都知道對方在演戲,卻還要裝作信以為真地繼續彼此哄騙?」
為什麼世界如此荒謬,大家卻故意毫無所覺地跟著荒謬下去?
宇丞淡淡垂眼,優雅地將細長剔透的香檳杯擱回桌面,笑得有些無奈、有些尷尬。「或許是因為真相太難面對,即使面對了又不知該如何處理,不如逃避。」
那是最輕省的解決方式,又能維持平凡的人生,無風無浪。
「自我欺騙不是很痛苦嗎?」
「那妳的真誠有讓妳比較快樂嗎?」
她啞口無言。想到自己對人對事努力真誠以待,今天卻換到了什麼下場。如果她在米蘭拆了或丟了那西裝,不知可省掉多少麻煩。如果她昧著良心隨便嫁掉,就可以安然享受貴婦的恬淡生活。何必真誠呢?有什麼好處?
她真誠地把自己徹底交給君士,結果他是怎麼待她的?
「迪琪,真誠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對象。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對的人手上,那份真心會非常地寶貴、有價值。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騙子手中,真的也會被疑為是假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那麼,誰是那個對的人?
「妳還記得我們當初彼此認識時的感覺嗎?」
她困惑的神情,令他隱隱詫異。他沒有預期到,曾為之心動的美好記憶,竟是他在自作多情,羞辱自己。
「迪琪,我們是吃不了苦的人。比起真正在為每天生活打拚的中產階級,我們觀念上所謂的吃苦,說出去真會笑掉人家大牙。可是我們在感情上所承受的一切困難,和所有人都一樣,財力權力或經歷的優勢都派不上用場。」
有生以來,他頭一次如此深刻明白,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平凡人。
「但是對于我們之間的事,我實在不明白,自己哪里對不起妳了,要受到這種對待。」
原本和煦的笑意,如今變為勉強的嘴角牽動而已。這場戲,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難捱,他又何嘗不難堪?
她很想……徒勞無功地再勸他一次,別再執著于她了。她為此向他道歉千百次,請他不要再這樣以虛假的婚事自殘,可是他完全充耳不聞,演著他幸福安穩的獨腳戲。
「有時我看見妳表弟表妹們在看的偶像劇,一方面幼稚得可笑,一方面又覺得殘忍得可怕。整個劇情好像只有男女主角是人,與他倆立場相對的一切配角都不是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卑劣或膚淺,不知為何地統統該死。好像他們的命都沒價值,他們的淚也不必同情,他們的死活都不關主角的事。」
或許吧,但是感情的當事人,所承受的痛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分擔。沒得躲,也沒人能救。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劇中的男女主角,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別做出和那種通俗劇一樣惡劣的事;盡可能去關照到我們周遭的人,設身處地去思考,想辦法面面俱到。結果這一切的努力,是突然發現我在妳的感情世界里,不是主角。」
這成了他順遂人生中最重大的打擊。
「如果真要說我做錯了什麼……」他原本安然擱在桌面的雙手,漸漸十指交握,愈握愈緊,緊到隱隱發抖,雙眸卻沉穩低垂,平靜無波。「我想我是錯在當時不該同意妳去米蘭。」
「宇丞,這不是對與錯的問題。」她竭力保持理性,不要被他的一片痴心所左右。「我也沒有想過,我會那麼突然地陷入一段感情里,也很錯愕于原來我對你的感覺並不是男女之情——」
「妳被騙了,迪琪。」
她還正想著接下去的婉勸,卻被他這一句打斷了思緒。
美眸愕然凝望,他也正凝望著她,許久沒有言語。
「妳的付出或許是真的,但妳如何確定妳所愛的人也是真的愛妳?」
此時此刻,最了解她的,真的就只有宇丞,因為他倆正陷在相同的處境——他們都有各自深愛的人,而他們所愛的對象,都不一定最愛他們。
可是,他怎麼可以說她被騙了?他又不知道對方是君士,也不知道君士是什麼樣的人,他從哪來的根據認定她被騙了?
沒來由的怒氣,混雜著不甘心、不服氣、不認同,以及亂七八糟的其他情緒,充斥著她整個人。氣到她想反駁卻無言以對,想澄清卻找不到證據;氣到渾身發抖,氣到淚珠愕然滾落。
他怎麼可以講這種話?!
她明明雙眼瞠得老大,卻怎麼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明明已經開口在嚴正聲明,卻听不見自己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被騙了。
在遙遠的布達佩斯,深邃的歐陸逃亡迷宮中,她也曾同樣地傷心過;她被騙了,這整個冒險犯難,全是虛擬的騙局。現在又被同一個人騙,騙得更深、更狠、更具殺傷力。
他怎麼認為她承受得了這種傷害?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肚子了?
齷齪,真是太齷齪。
他怎麼可以這樣踐踏她?而且她不是由他口中得知這種事,卻是來自別人對她輕蔑的正面羞辱。她為什麼會卑屈猥瑣到這種地步?只因為她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就要承擔如此苛刻的傷害?
「迪琪,我相信妳的這段感情是真的刻骨銘心,問題是,妳適合這麼激烈的感情起伏嗎?」
美好的時候甜蜜無比,受傷的時候深惡痛絕,落差急遽,常常強烈地沖擊著她穩定的世界。她不是不願意為君士背負這些,而是她的承受力實在有限。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會像媽媽一樣,淪落到為了保有和君士在一起的日子,就委曲求全?會不會將來她也會以疾病作為自己殘存的逃避方式,常常跑醫院,卻就是逃不開那個男人對她心靈的挾制?
「妳需要的是安穩的人生。」宇丞低柔自語,放任她靜靜發泄自己的情緒。「熱戀很美,無論是身體上的或心理上的,可是那都只是一時,不是一輩子。熱情過了高峰期,之後還會剩下什麼?」
她假作額角不適,顫顫抬手遮掩自己狼狽的哭相,想起自己曾在歐洲鐵路上,為她和君±之間無法溝通的沖突如何地受挫。
除了激情,他們之間還有什麼?
「我沒有辦法提供妳那麼精采的熱戀,但我可以提供妳躲避風雨的一個家。無論外界環境怎麼亂,起碼我們的感情和我們的家是穩定的。」
「宇丞。」
她連這兩個字都說得格外艱辛,得費力地壓抑自己的顫抖與哽住的氣息。
「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也是最適合一同建立家庭的人,但是……」小臉忍不住皺成一團,淚水翻涌。「拜托你,不要再這樣了。」
他的低聲下氣、百般卑屈,摧殘著他自己的尊嚴,只為挽回他不曾真正擁有過的一段感情。
事業可以靠努力來建造,學業可以靠努力來成就,婚姻可以靠努力來維系。唯獨感情,超越這些常規與邏輯;再怎麼努力也不一定有結果,有結果的也不見得曾付出過多少努力。
「就算我跟那個人之間只是一場空,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她已經啜泣到沒有聲音,淚珠一顆顆由眼眶滑下臉龐,掛在紅唇上,顫顫滴落。「我不能拿你當備用的人選;在那里感情受挫了,才回到你這里找安慰,回歸平穩。這種做法太差勁,我也會厭惡這種卑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