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班,」老板已視他如同哥兒們。「我們就算達成協定了,這份委托合約你研究過後若覺得OK,我們再——」
「不必,現在就簽。」
班雅明好笑,優雅抽出西服襟內的名貴鋼筆,配合他們正式完成這扮家家酒似的幼稚程序。
「跟男人交涉,真是無聊哪。」他邊簽邊苦笑,當場刺了老板一記冷箭。
男人?老板不以為然地一挑俊眉。
「還是女人好,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他性感呢噥,緩緩收拾鋼筆,仿佛自言自語。「女人比男人更有智慧、更有感受力。可以作你的共犯,又可以作你的奴隸,而且還可共享關系。」
突來的大膽,怔住所有人。
「那是沙特的看法,但你不是沙特。」
大伙愕然轉望接下班雅明箭簇的小英雄——小惠比起他來,實在太小;年齡小、體型小、經歷少,氣勢小,但她居然直接杠上了。
「我以為,男人的想法皆如此。」他清淺吟詠。
「那麼你就逃不了沙特另一個思維的框框︰別人就是你的地獄!」
美眸狠眯,在厚重的鏡片後散射可愛的威脅。
「他們在說殺什麼的?」
孔佩皺眉暗吟,受不了欣心的竊問,踱到茶水間去避難。
「別人本來就是你的地獄。」他興味濃厚地徐徐轉身遙望。「你生在什麼樣的家庭、長在什麼樣的環境。就決定了你未來的人生。這一切全在別人的塑造里,全是別人強加在你身上的。那種存在,不是跟地獄沒兩樣?」
「你或許是如此,但我不是!」
這下換班雅明微眯冷眸。
不要看她小小的,就因此小看她。子彈比起棍棒關刀小得多,卻只消一發,即可斃命。
先前對他的來訪還存有小小歡欣,現在全都蒸騰成怒氣。
「听起來,宗小姐你似乎已經爭取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了?」
「至少不會再被外在的東西奴役!」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她決定。要吃什麼穿什麼做什麼,她決定。別以為供應她一切物質環境的人就可以掌握她!
「好貧乏的小自由。」
他充滿同情的笑容,從容自得地正面羞辱她。
「宗小姐,除了玩股票和期貨之外,你有空還是多看點書吧。」真是太可愛了。「起碼你就會听過康德對自由下的定義︰我不要做什麼,就能不做什麼。你懂這意思嗎?」
冷峻的笑靨,總散發著隱隱戲謔。
「吸煙或吸毒的人就沒有自由,他只能決定他什麼時候要吸,就什麼時候吸。當他想戒掉時,卻完全做不到,因為他在這事上已經沒有自由了。」
就像你一直處心積慮地想要擺月兌我,卻完全做不到,是一樣的意思。
小惠被這話的弦外之音懾住,無法回應,他卻毫不客氣地繼續悠悠摧殘。
「我實在看不出你有什麼自由可言。」輕蔑的笑眼上下打量她。「連最普通的T恤牛仔褲,都是動輒幾千元的名牌貨。一個手戴寶璣TheTradition、腳踏ManoloBlahnik的人要跟我談什麼不受物質環境奴役的自由,這不叫笑話,而叫神話。」
「班雅明先生——」
「這都是我自己賺的!」
她畢竟太女敕,受不住這種委屈,沖口的嬌斥根本掩不住顫音。
「你在哪里賺的?」哼哼。「坐在商業區黃金地段的豪華工作室里、跟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幾個死黨、接一些流行和餐飲雜志的小案子做幌子,私下大玩偵探游戲,小日子過得滋滋冒油。你以為這就叫辛勤工作、努力上進?」
你得了吧。
俊眸倏地冷銳。「我對你可笑的價值觀沒有興趣,但要是搞砸了我委托你們的案子,我會讓你知道,出來混口飯吃,不是件容易的事。」
魁偉身影,淡然而來,淡然而去。
整間工作室,看來仍和班雅明來之前一樣,實則完全被他搗毀得一敗涂地。就連平日聒噪活跳的欣心,都沉下了僵硬臉色,默默提走她那袋廉價的仿冒衣物,塞進自己辦公桌下的陰暗死角,盡量別給人看見。
她到底無意進入了什麼樣的工作環境?還以為,自己是在不景氣中憑著好狗運,撈到了一個肥缺,沒想到其實是誤闖花豹圈,在他們尊貴倨傲的地盤上耍猴戲。
可可受到的打擊也不小。本以為班雅明只是一般委托客戶,可能和小惠有些私交。但方才的唇槍舌劍,已經透露了他們的交情並不單純。可可很疼愛小惠,甚至被譏嘲有戀惠情結。而他百般呵護的小妹妹,原來一直對他有諸多隱藏,並不想跟他分享。
老板大概是唯一完全不受影響的人,滿腦子都是如何結交不同道上的新朋友,自得其樂得很。
「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要。」
也躲到茶水間來的小惠,一面沮喪掉淚,一面拒絕孔佩的好意。逕自靠在牆面上,咒詛自己的窩囊。
「為什麼要任由對方這樣耍你?」
這場會面明明就是陷阱,而且不是單一的陷阱。
「你只要沉默就行了。」為什麼要回話,讓班雅明一步步鉗制到底?
她當然知道,可是……
孔佩不再多說,只把她的小腦袋擁進懷里,幫她掩飾啜泣。
從男人的角度看,他可以理解班雅明這一趟的真正用意;他不明白的,是女人的心。小惠顯然和對方有過一段情,但既期盼他,卻又嚴嚴敵視。明知道對方危險,卻又笨笨地主動栽入陷阱。被他傷得好恨他,卻又依依不舍。
小惠和班雅明之間,目前究竟是分是合?只是情侶鬧意氣,還是真的撕破臉為敵?
「孔佩,我今天早退,後面的工作交給你了。」
「先去洗把臉再走。」大掌撫了撫嬌小的背脊。
她在茶水間的流理台連連潑了自己滿臉冷水,活像在懲戒什麼。可是,很奇怪地,這對紅腫的淚眼不具任何阻力,對失落的心也不具任何療效。
「董家的那個未婚妻……」
孔佩一怔正要離開的步伐。他們都知道那位名門千金,畢竟都同在一個社交圈里長大,但沒什麼交情,彼此不同掛。
「我曾在心里偷偷不齒過她。」她空洞地俯靠流理台邊。
「因為她腳踏兩條船?」
小腦袋瓜低垂搖搖。「我並不知道那件事。」
她也沒那個興趣降格去做扒糞的狗仔,探人隱私。
「我最不想當的,就是她那種人。」小鼻子哽咽地吸了吸,逐漸收拾情緒。「好像從小就只負責打扮得漂漂亮亮、不食人間煙火,心地善良只不過是因為無知,根本沒接觸過真實生活的險惡面。所謂的才華,也不過是別人替你打點好一切再讓你出頭的假相。」
像尊女圭女圭,亮麗演出自己的無能與貧乏。
「我看不起那種人。結果,原來自己也就是那種人。」
「問題在于,你是不是非常甘願作某人的傀儡女圭女圭吧。」
她不解,呆望孔佩復雜的神色,以及他的欲言又止。
「你明天還會來上班嗎?」
好怪的問題,但她還是鄭重想了想。「會啊。」
「如果你臨時有什麼狀況,」他避開她的茫然凝望,給彼此留點空間。「記得通知我們一聲,不要再莫名其妙消失一個禮拜。」
孔佩隱約的尷尬,驚動了她最近莫名鈍化的神經。
「你們是怎麼知道我的宴會名單來自班雅明?」甚至推測到她這失蹤的一周很可能是跟誰在一起。
他為難地杵了好一會,始終不看她。長嘆過後,才拿出手機。
「有人,在你失蹤的那幾天,傳這些照片給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