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了?」
「暈過去了。是不是人太多太悶了?」
「不好,她這老毛病又犯。」丹頤嘖聲搖頭,兩手交抱環胸。
「對不起……你們繼續聊吧,可我得先……」
她八爪章魚似地死攀著世欽不放,他們還能怎麼繼續?
呵呵呵,她輕輕松松,就把世欽拐跑。
正想在車上好好追間世欽一頓,就愕然發覺到他上車後全然不同的臉色。
「世欽?」
隨著車行的震動,他鐵青的面龐更添冷汗。
他怎麼了?
「快離開大路,轉到小巷弄里。」
前方司機一听世欽這飄忽的輕語,連忙行動。車勢之猛,害喜棠跌往靠座,嚇得司機右側的紐爺爺假牙發顫。
車一找到陰暗角落,世欽便推門沖往壁沿,翻江倒海地猛烈嘔吐,幾乎跪地。喜棠驚惶得只能意思意思地扶持龐大壯碩的身軀,意外發現他渾身冰涼,微微發汗。
「世欽,你盡量吐,沒關系。」她自己也心驚膽跳,卻故作鎮定地同他一道屈身,跪扶在他身側拍撫他的背。「這里離張家夠遠了,你不必擔心。等你覺得好些了,我們再上路。」
他難受至極,心頭又不勝厭煩,頭也不抬地一手推開臂膀旁的依賴。
「髒……」他不要她接近如此狼狽的他。
喜棠遵命,立即跳開,跑回車上去。他無力起身吩咐司機直接把喜棠載回家,但她應該可以揣測到他的意思。畢竟,她已不是第一次靈巧地模透他的心思,假藉虛弱,拉他月兌離難以應付的危急場面。
才正覺得腸胃的暴動緩和些,馬上又來一波顛覆,吐到他胃液逆流,寒顫不休。
真糟,情況比他預料的更慘。剛才旁人遞給他的,恐怕不光是香檳,有幾杯應是烈酒。他不曉得,他全憑意志力吞下去的,無暇深思自己喝了什麼。
寒涼的額頭靠往牆面,顧不得髒污,他只想好好調息。可是,意識已開始渙散……
「世欽,來。」
一杯不知哪里來的清水等在他眼前,他勉強順勢漱口,就又靠回牆面上。一陣寒寒窣窣,惹得他頗感不安,微微開眼,竟看到喜棠正拿件襯衫為他擦拭西裝上的污穢。
「這樣比較不髒了吧?」
她一臉開心,等著邀功的德行,令他錯愕。
她辛辛苦苦找師傅改制的華服髒得一塌胡涂,從小被人伺候大的格格現在卻跪在地上伺候他,接觸連下人都不太願意踫的穢物。
「你有好一點嗎?」小小的軟軟的掌心貼往他前額,隨著遙遠的甜美回憶,沁入他心脾。
也是小小的軟軟的掌心,也是醉得生不如死的時分,一個抱著小布女圭女圭的大女圭女圭,玩扮家家酒似地宣判著——
你該糟了,頭都冰冰的。
「你自己站得起來嗎?」她不確定有本事背他回車里。
如果你自己站得起來,就到我的院落吧,我替你看病抓藥。
那時她幾歲?五歲,還是六歲?他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像逮到一個新玩具似地,洋洋得意地把他拖回院落里,玩了一下午的「神農嘗百草」,脅迫他吃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差點玩掉他的命。
我們明天再來玩。
當天晚上,他吐到家主快快延醫,癱在客房里奄奄一息,小人兒卻還興高采烈地攀在他床頭邀請。天真到近乎邪惡,善良到近乎殘忍。但,那雙眼楮太可人,認認真真地把他收入眼底。
在那兩瞳晶晶燦燦的明眸里,他是單獨的個體。他不是哥哥姊姊們的附屬品,他也不叫「世璋他弟弟」、「世方他弟弟」、或「世連他哥哥」。
世欽!世欽!
她像學到一首有趣的歌,不停地唱呀唱他的名,喚不膩。問她叫他做什麼,她就會開心地咯咯笑,繼續叫,彷佛這就是最好玩的游戲。
「世欽?」
驀然睜眼,映入眼簾的,竟是年少時至王府作客看到的架子床床頂,一時不辨他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要不要我請大夫來?」
原來是已經回到家了,現在正躺在為喜棠重新買過的硬板架子床上。西式花園大洋房,一進到他和喜棠的臥室,有如栽進另一個時空︰檀木椅,架子床,臨窗還有個仿似炕床的長榻。文房四寶,琴棋書畫,掛了滿牆,整間大房完全不復見起初布置的英國風鎮。他常有種錯覺,若向窗外一望,搞不好北京白塔就在眼前。
「什麼時候了?」他慨然起身。
「十一點多。你好些了嗎?」
「什麼好些了?」問得奇怪。
「你剛才還在路上吐得好嚴重,怎麼一回來就好了?」害她擔驚受怕得要命。
「吐乾淨就沒事。」
「喔。」好冷淡。人一舒服了,翻臉不認人。
「你去哪里?」
「我今晚去跟喜柔睡。」大妞妞,過來過來。
一團毛茸茸還不及搖尾奔去,就被只巨掌攔腰抱起。大妞妞最喜歡這個「姊夫」,他的手指總能搔弄得它渾身酥軟,舒服透了。
它仰臥在他健壯的臂彎里,四腳朝天,等著他玩它的小肚肚。
世欽一向具有紳士風度,尊重「女士」的要求,逗得大妞妞不亦樂乎,氣得喜棠雙頰鼓鼓。
「把大妞妞還我!」
「請你尊重它的民主自由。」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妞妞是我的!」
「我也沒說她不是。記得走後把門帶上,順便叫個人上來幫我放熱水。」
平時都不曾見他如此壞過,如今終於露出真面目。「要叫人伺候,自己去叫。希望你別忘記,我現在還在生你的氣!」
照顧他是一回事,新仇舊恨又是一回事,少把兩者混為一談。
她正想上前搶回她的寶貝狗,不料他早懶懶散散地任它攀爬到他肩頸上,像團圍巾似地圈在他頸際玩。
「放它下來!」這麼高,教她怎麼拿得到?
「你生我什麼氣?」
什麼態度!倨傲得好像他才是該生氣的那一個。「我才不要告訴一個覺得我丟人現眼的混蛋丈夫!」
「好吧,那就好好保守你這已經泄掉的小秘密。」他大步踱到門前,開門吩咐佣人,進來準備熱水。回身時,莫名撞到急急追在他後頭的小不點。「你干嘛?」
「我要大妞妞!」不把狗還她,教她怎麼走人?
「你要跟姊姊走嗎,嗯?」他故意寵溺地搔揉著臉旁的大妞妞,賣弄他倆的難分難舍。
大妞妞這個叛徒,重色輕友的女人!世欽這個不要臉的家伙,奪人所愛,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怒氣當頭,一陣警覺霍然掃過。
「世欽,你該不會還在酒醉當中吧?」
「酒都吐光了,還醉個頭。」他邊走回床畔邊沿路丟自己月兌下的衣物。
「可是……」不對勁呀。「你平常都很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
「喔?」
唔,他這個笑容好邪惡,看得她熱血沸騰,好像她做了個很有意思的提示。還是趕快救回大妞妞,速速逃離,以免連她也跟著大妞妞一塊兒淪陷。
「那個,大妞妞從小就跟我一道睡的。如果她不跟我走,恐怕……她會徹夜睡不著。」所以,拜托快點把她的心肝寶貝還來吧。
「大妞妞,要不要跟姊夫一起睡?」
「汪!」小尾巴搖得可精神了。
「你听見了吧。」他無情睥睨。「听見了就請自便,恕不奉陪。」大爺要泡澡去也。
喜棠又嘔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在來回忙碌的下人面前跺腳,急得只能在房里走來走去絞手指。
他到底有醉沒醉?他挾持大妞妞為「狗質」是在逗她還是玩真的?
她今天已經夠煩的了。早上被大哥大姊炮轟,再被世欽的「丟人現眼」一說傷到小小自尊,下午趕著指揮眾家師傅修改衣裝,晚上歷經派對浩劫,還見到令她愧為女人的曼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