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早上天氣還冬陽高照,入夜後,竟開始了翻天覆地的大風雪。夜色越深,風勢越狂猛,家家戶戶的炕下都添燒著熊熊炭火。
最先進入她意識中的,是被狂風暴雪襲擊作響的窗欞。大雪……芙蓉記得宮中入值的伙伴好像說過,元瑛在上次皇上的賞雪之行中,對出了十分漂亮的詩句,皇上龍心大悅,即行賞賜。
今天她又以元瑛之姿得到皇上另下的兩道仕途,顯然他倆一個已躍上天空為星辰,耀眼閃爍;一個則沉在雪泥土堆里,平庸以終。
「元瑛……」她一邊低喚,一邊悠悠轉醒。她怎麼昏倒了?「小陽?小陽,你在嗎?」她嘶啞無力的喚著童僕。
外頭風雪聲響大作,房內昏暗不明,只有在床邊小案上點著忽明忽滅的燈火。侍從都到哪兒去了?
「小陽!來人哪……」她咳了幾聲,虛弱的撐起身,才藉著微弱的燈火看清眼前的景象。
這是她在左家的閨房!她回來了?
芙蓉立刻驚恐的往自己身上模索。她變回女兒身了,她的靈魂回歸自己的了!怎麼會突然這樣?
她曾經每天期盼,早日恢復女兒身,當個正常人。可是她現在千個不願、萬個不願,就是不想離開元瑛的軀殼。
那是她和元瑛僅有的最後聯系。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永遠都沒有了!」她忍不住放聲哭泣。她再也忍不了,在元瑛家強忍著不敢放聲大哭的日子全已過去,現在干脆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趁著風雪交加的夜里盡情哭吧!沒有人會听見,也沒有人會看見。
那段像夢一樣的日子全都走遠。出了夢境,她發覺自己的手中什麼都沒有,她什麼也帶不走,卻不小心把自己的心遺落在夢中。
「元瑛!元瑛!」芙蓉坐在床榻上像孩子般號啕大哭,臉上滿是淚痕的瘋狂喊著他的名字。他們之間的聯系全都結束,什麼也留不住。
盡避哭吧!什麼都不必忍耐,不必隱藏!
「元瑛!你听得到嗎?你听得到我有多喜歡你嗎?我好想見你……」如果世上真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種事,就應驗一次在她身上吧。「元瑛……」
「你就只會鬼叫鬼叫,還不快過來幫我關上門!」芙蓉房門被人大腳一踹,砰然敞開的門扇間涌進狂怒的風雪和一個模糊的身影──
「元瑛?」她呆呆的坐在床上。這是真的嗎?
「老天,我的眼楮……」元瑛兩手捧著火燙的小炭爐,爐上還架著一盅滾熱的藥膳,偏偏在他兩手沒空之際,讓風雪刮過雙眼,冷得令他發痛。
「元瑛!」真的是他,她認得出那身形,真的是元瑛!「元瑛!」她跳下床,光著腳丫就一頭沖往他懷里大哭大叫,瘋狂的哭泣著、叫喊著,緊緊的擁抱著。
「喂!你能不能別在這時候找我麻煩?」他差點被嚇斷了氣。要不是他兩手舉得快,趕緊把手中捧的小炭爐抬起來,芙蓉這一猛然沖來的擁抱恐怕人還沒抱到,就會因一頭撞上炭爐而昏死過去。
「姑女乃女乃,我求求你!咳……」他一張嘴大喊,門外狂亂的風雪就沖進他口里。「你先去帶上門行不行?」
他自認已經喊得夠大聲,可是懷里的小人兒只顧著狠狠的抱著他埋頭猛哭。
「天哪!你沒穿鞋!」而且只穿著單薄的中衣,什麼厚襖都沒披上。「你不要命了!天這麼冷,你居然……」
算了,吼了也是白吼,她根本什麼也听不進去。可是芙蓉這樣擒著他,教他怎麼動?他兩手高舉著滾燙的炭爐藥膳,房門大敞的不斷灌進風雪,芙蓉衣著單薄又死抓著他不放……老天,為什麼芙蓉老讓他面臨人類體能極限的大考驗?
「好吧,只好拚了!」元瑛一咬牙,奮力拖著芙蓉死命糾纏的身子,兩手高高捧著沉重的炭爐,一步一拖的拐著步伐邁向離他最近的小茶幾,擺下了快燙熟他兩手的炭爐,再來解決其他問題。
「芙蓉,你先放手,我要關門──」
「不要不要不要!」她好不容易抓住了現實中的愛、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這一放手,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重逢。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元瑛投降。他大手一翻,俐落的把身上輕暖的大氅轉披到她身上,把她緊緊的里著,再開始舉步維艱的拖著她去掩上房門。
等到他里著芙蓉一同坐上床榻時,他覺得自己好像轉瞬間已蒼老了幾十歲──只剩半條命坐下來苟延殘喘。
「你給我上床好好兒躺著!」他奮力使出僅剩的余勁,便把芙蓉從他懷里「拔」下來塞進棉被中。「你乖乖待著,我去把藥膳端過來──」
「元瑛!元瑛不要走!」
他被這聲哀切的啼哭打斷了步履。驀然回首,芙蓉像孩子般伸出兩手渴望擁抱的模樣揪緊他的心頭。
「我只是去拿……」
「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元瑛。」
元瑛喉頭一梗,思緒全都紛亂糾結,最後還是順服著她的渴求,坐上床沿任她緊緊的摟抱著他的頸窩。他終于體驗到女人淚眼哀求的威力有多大。
「好了好了,你再哭下去,我的衣領都要濕透了。」可是他還是很認命的任她攀著,甚至還情不自禁的回摟著她,「今晚風雪太大,我也不可能回得去,你別這麼緊張兮兮的好嗎?」
「你不要離開我。」芙蓉抬頭凝視他的雙眸,兩只小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掌。那雙淚濕的晶瑩眼瞳與楚楚可憐的神情,刺激著他的感官,引發本能一陣陣騷動。
「我不走,你坐進去一點。」他放下床帳,月兌下靴襪坐上榻,把她緊緊擁入懷中,相偎同坐,與屋外大雪隔絕為兩個不同的世界。
「你的手腳好冰冷。」他將芙蓉的小手放入自己溫暖的衣襟內。「你每逢月事好像都會特別虛弱。」
「月事?」
「你沒注意到?你月事來了。」
「不知道。」她又倒頭靠回他的胸膛。她什麼都沒注意,也什麼都不在乎,她只想多擁有元瑛一分一秒。
「宣慈替我們從揚州抓回趙先生和小四了。」
「喔。」她的心思全放在元瑛厚實的胸懷中。
「你的反應真冷淡。」他還以為她會很開心,或猙獰的計劃著該如何扒掉那師徒倆一層皮。「趙先生推測我倆數度來回錯體的緣故,可能關鍵就在于癸水。」
「癸水?」
「就是你的月事。」他把她微溫的小手改放到嘴邊呵氣,以兩掌替她摩擦生熱。「趙先生說陰陽錯體本就違逆天地自然的法則,可是當你月事一來,陰性的氣便會驟然增強,使我們的靈魂暫時拉回原本軀殼……芙蓉?」
她怎麼一言不發的貼在他懷中?
「我好想見你,好想好想見你,一直都想要像這樣和你在一起。」她的眼眸深瞅著包握住她雙手的大掌。「我以為我很堅強,沒有你也無所謂,見不到你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這幾天我都快瘋了,好怕從此再也踫不到你……」
「好了,別哭了。這大雪天里,我還不是照樣跑來伺候你。」他低頭吻啄著她的額頭。抱在懷中的芙蓉實在嬌小得令他心疼,本能涌出的保護欲泛濫得無邊無際。
「我變得好奇怪。我以前從不哭泣、從不沮喪失神,可是自從你說你不想見我那一刻起,我就變得好像不再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