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窗外陌生風景,越來越少人車,越來越多草木,丁俞涵終于開口問︰「媽,我們要去哪里?」
「我們要去新家。」許書婷踩著油門,方向越來越清楚。
丁凱軒一路上都不說話,把眼神藏在墨鏡下,對外界一切不做反應,這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落寞至此還能有什麼悲喜?身為一個男人,一個原本支撐家庭的角色,現在他連開車都做不到,除了沉默還可以有什麼表達?
目標接近了,那是座落在山腰間,一棟三十坪的平房,附帶庭院、車庫,才只要兩百萬,便宜到不行!若在台北,這種價格連間小套房也買不起,除此還附贈免費自然風光,多麼劃得來。附近大多是農家,每戶之間隔著果園或花圃,最近的鄰居在三公里之外,許書婷由衷佩服自己的眼光,這才叫世外桃源。
她停好車,替丈夫和女兒打開車門。「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喜歡嗎?」
戴著墨鏡的丁凱軒走下車,現在他時時都得戴眼鏡,室內戴平光眼鏡,室外戴墨鏡,以保護眼楮不受陽光或風沙刺激,眼前風景不甚清晰,但確實是一片綠意,他可以感覺到眼楮的輕微變化,壓力減小了一些、呼吸暢快了一點,但他依然沉默以對。
「好漂亮∼∼」丁俞涵比較誠實,直接表達她的感受。
「我也這麼覺得。」許書婷完全認同女兒的評價。
搬家公司的貨車已經到了,員工們正在樹蔭下吃便當、喝飲料,看到他們招呼說︰「太太,你們的東西要搬進屋吧?」
「是的,麻煩你們,我在紙箱上都寫得很清楚,分別放在客廳、廚房、主臥房、小孩房和書房,請你們注意一下。」這招是許書婷向仲介業者學的,分門別類,才不會在拆箱時又找個半天。
「沒問題。」員工們就喜歡這種有概念的客戶,省得問來問去浪費時間,于是大伙兒吃完午飯,立即投入工作,一小時後,該卸下的都已卸下,許書婷付清了搬家費電,接下來就得靠自己了。
丁凱軒站在一旁,他是個男人,卻什麼也做不成,憑著模糊的視力,他緩緩走向屋門,妻子並不牽扶他,只交代他哪兒該留意,進了屋,他听到妻子說︰「每面牆壁都有裝扶手,請你開始認識我們的家,以後我不會扶著你走路,還要拜托你幫我拿東西,所以,我希望你越快熟悉越好。」
丁凱軒苦笑一下。「你似乎什麼都想到了。」
「應該的。」房子整修花了一番功夫,她跟設計師商量過,除了安上鐵扶手,方便丁凱軒行動,她也添購了新家具,盡量都找橢圓形的,要不然就在四角安上軟墊,避免撞傷。
丁凱軒大致巡過了一圈,發現家具陳設很簡單,走廊上沒有障礙物,物品盡量收在櫃內,桌子四角貼上塑膠軟墊,避免走動時撞傷,因為家中有視力不佳的成人,還有正在學習的小孩。
「我睡書房,是嗎?」他回到客廳,理所當然地問。
她搖搖頭,帶著點羞澀,卻很堅持地說︰「書房是你和我共用的,里面有兩張書桌、兩台電腦,沒有多的房間,所以你和我睡主臥房。」
他全身一股震顫,原來妻子安排得這麼妥當,他想抗議也沒有理由,一個男人害怕和妻子同睡,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更何況他不用上班、不需熬夜,還有什麼好逃避兩人的親近?
丁俞涵不懂父母之間的暗潮洶涌,她在屋內到處走動,一下模模這個、一下聞聞那個,原本怕生的她,忽然不怎麼怕了,反而覺得有趣,這里跟台北的家完全不一樣,沒有高樓大廈、人車擁擠,窗外除了藍天居然有花草樹木,仿佛在對她招手,歡迎她的拜訪。
「媽,我要出去看看。」
許書婷等這句話已經很久了,她點點頭說︰「好啊,別走太遠,要記得回家的路。」
「嗯!」丁俞涵踏出家門,開始她的第一步,以往去哪兒都有母親陪著,要不然就是司機和佣人,這是她初次獨自采訪世界,她將永遠記得這一天,她有了新家,還有新天地。
許書婷望著女兒的背影,該是讓女兒走出去的時候,雖然只是門前院子走一圈,但她相信女兒正在進步中,正如同她自己,一開始就不會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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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書婷忙了一整天,只整理出一個大概,沒關系,慢慢來比較快,她沒忘記周醫生給她的忠告。
由于下廚的經驗屈指可數,很自然的,她的手藝一點都不怎麼樣,午餐和晚餐都是調理包和白飯,但丈夫和女兒並未抱怨,丁凱軒沉浸在自己的困局,吃什麼都沒差,丁俞涵則因為到處走走看看,肚子餓了吃什麼都樂意。
晚飯後洗過碗,又收拾了一些東西,許書婷心想該替女兒洗澡了,但在屋內都找不到女兒,最後是在門外走廊找到了。「俞涵,你在看什麼?」
丁俞涵沒回答母親,她已全然陶醉在美景中,許書婷隨著女兒的視線望去,原來是滿天星斗。「哇,好多星星!」
台北的夜空連一顆星都找不到,這兒的星星卻像打翻了寶石箱,隨人們高興愛怎麼看都行,盡避抓不到卻仿佛完全擁有。
有多久不曾靜下心來,和這片星海互相凝望?她發現人其實很渺小,煩惱更是微不足道,只可惜丈夫現在的情況,應該一顆星也看不到,她不免有些遺憾。
視線一轉,她看到丁凱軒也來到門前,閉上眼呼吸了幾口氣,他確實看不到星光,感覺卻變得敏銳,過去不曾仔細聆听的蟲鳴和風聲,此刻正豐沛的充盈在他耳中,空氣中的花香草味也格外清新。
他不得不承認,妻子決定搬來這兒是正確的,遠離了台北的紛擾,沈澱了手術後的憂郁,心底浮升的是不曾有過的平靜,過去十幾年他腦中只有醫學、只有競爭,坦白說什麼叫良辰美景,他早已想不起來,而今失去了一大半視力才重新領會,人生總是太諷刺。
看丈夫表情還算平和,趁著這機會,許書婷提起一件非提不可的事。「我在南投市找到一家眼科,我們得去看診。」
身為一個已離職的醫生,他也知道定期回診非常重要,尤其是他這毛病,手術成功率高,但復原率只能看個人,之前在台北他很抗拒看醫生,因為大多是熟人,看醫生等于看笑話,現在妻子費盡心力把全家人帶到這個陌生小鎮,他再拒絕的話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沒答應,但也沒反對,她就當他是默許了,繼續說︰「我已經預約了,下周二早上,可以吧?」
他沒針對問題回答,反而說︰「你為什麼留下來?」
她愛他嗎?他想是不可能的,他沒什麼好值得愛。想必是她的善良,讓她無法拋下他,但他就是忍受不了這點,他痛恨被同情的感覺,尤其對方是自己的妻子。
她沉默了,說是愛情或親情都覺得有點怪,只好坦白說︰「因為我不能離開,也不想離開。」
「你變了,變得越來越能干,我卻越來越無用,什麼也做不成。」他強烈意識到兩人角色的變化,他雖不習慣也得接受,她儼然是一家之主,他卻什麼都不是。
她不準他說自己壞話,這男人真愛鑽牛角尖,跟某段時期的她一樣。「誰說的?你可以做很多事。」
「例如?」他倒想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替我們的女兒說床邊故事,以前都是我負責的,也該換你了吧?」她故意用抱怨的語氣,好把責任推卸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