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只龍子,說倒下就倒下,著實也讓人害怕。
無雙不勝唏噓,低頭刷洗碗碟,直至霸下的黑靴,踩進她目光之內,她才抬起頭。
「你怎麼來了?」她拭淨手上的沫泡,站了起身。
「小九不要我們陪,都將我們趕出來了。」霸下無奈苦笑。
去去去,干嘛全黏著我,我又不會跑了,害我想看些下流的艷書都不成,拜托你們,全去陪自己的愛人好嗎?……我正看到精彩處哪。
九龍子那時翻著白眼,手上艷書卷成筒狀,指著他們一個一個,最後那句,才是趕人的真意。
「他好些了嗎?」她問完,看霸下的神情,便知自己問錯了。
若好些,這幾只龍子豈會憂心忡忡?
「他……出現衰老癥狀了嗎?」像是皮松肉弛,老態龍鐘……
「沒有,頭發倒白了不少,已比老三的黑白參差還要更多。」
她記得九龍子有一頭柔亮黑發,連女子也自嘆弗如。
「驚蟄叔一定很心急吧……」不知怎地,驚蟄的名字閃進她腦海,驚蟄特地為九龍子來買粥,那一景一幕,歷歷在目。
如今,九龍子病了,寵極了他的人,都寢食難安吧。
霸下先是一默,爾後才淡然回︰「他,一次也沒來。」
「呃……沒人知會他九龍子的情況嗎?」
「他不可能不知。」這正是霸下默然的理由。
「或許,他正勤力奔走,要為九龍子尋找醫治方法。」無雙另有看法。
一個願千里迢迢而來,只為買碗熱粥,去滿足九龍子口月復之欲的人,沒道理在九龍子病重時,卻反常不見。
霸下沒有應她,也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靜默。
她看見他手中紙卷,心知他想藉先繪畫來暫拋憂思,便道︰「你今日想畫些什麼?」
「我父王要我替小九繪幾張像。」他邊說,邊展開了紙卷,她湊過來看,墨筆已勾勒妥輪廓,活靈活現的九龍子躍然紙上,就差了添色。
「那我們去老地方畫。」
老地方,距離街市不遠,倒也不是景致出奇的優美,就是安靜,鮮少人打擾。
天然的海岩,處處可為桌為椅,覺得哪處光亮,就往哪處坐,而其中有一片岩,不見窟窿,石面又大,在上頭作畫最是適合。
堡具一應俱全,霸下開始調料。
「這處的海藍,是湛為好,或是偏青較佳?」
「呃……」無雙看向石岩邊,一小碟一小碟的……灰,根本分不清哪個不湛,哪個是青,只好胡扯︰「湛好,深些的藍,再逐漸暈淡。」
「嗯。」他亦有同感,便下筆畫了,「替我再添些藻藍。」
藻、藻藍?
她努力回想,方才他是取是哪一瓶的調粉?應該是……最左邊那罐?
希望她沒蒙錯。
取了瓶,倒些調粉,見他沒說話,代表她沒取錯,她松了口氣,繼續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紙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實,落在畫中九龍子的臉龐,將那一抹稚嬌的笑,拿捏得極好。
他繪了身處海景中的九龍子,繪那頭飄逸揚舞的發,繪他衣袂瀟灑,當然,更繪他手上最愛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紅來,好嗎?」霸下淡淡說道。
赭紅……幸好霸下擺放調瓶的習慣,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于露餡。
赭紅向來都是擺頭一瓶。
「喏。」她給了他,他緩緩揚睫,覷了她一眼。
無雙以為自己出錯了,握瓶的手一頓,險些弄掉了小瓶,他隨即接近,揚起笑,道了聲謝。
她看他倒了調料,攪各,蘸筆,再揮灑于紙間,才松了口氣。
「這里,添些卵黃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問啥,她都應好。
筆尖輕沾了「卵黃」的調碟,在黑發邊緣嵌出了光輝。
「海景中的藻葉,用這豆綠色,好嗎?」
「好呀。」明明比她還擅于繪物,干嘛每用一色,都要先問過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嗎?
接下來,他沒再問,逕自畫著,她默默細看,約莫半個時辰後,整幅的繪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還有哪處要修?」他擱筆,將她牽到中央,得以仔細端詳。
「我瞧都很好。」雖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應該不錯。
「是嗎?」這兩字,霸下輕輕吐出,笑眼一合,再瞠開,眸光轉為凜洌,綠芒如霜,直勾勾地鎖著她︰「你的眼,怎麼了?」
無雙嚇一跳,沒料到他這般問,又直白,又犀利,不給機會婉轉。
「沒有怎麼啦……好得很。」她試圖別太心虛,一派無事的模樣,眼神卻瞟往別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臉,逼她直視他,他又問了一回,「你的眼,怎麼了?!」
「我都說沒什麼了——」
「我的調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廝匆匆收拾,我沒來得及整理。」霸下口吻雖淡,卻道出一件事實。
無雙渾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說……她遞給他的調瓶,完全是錯的——
那張九龍子的繪像——于她眼中是灰,而在紙間,是亂七八糟的色調,發綠,臉黃,周身的海水,涂了一大片紅……
他故意不點破,順勢畫壞了繪像,她卻渾然未覺,還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線抿緊,細細地,只剩一道縫,不說就不說。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卻壞了,這兩者絕對月兌不了關系,你做了什麼?!」
「向、向仙佛祈禱呀……」她嘴硬,不想說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楮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喂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術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幾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吧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愈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听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月復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里,誰都不信誰!她原本準備咬牙灌下,月復痛就月復痛吧,但——」
她拳兒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幾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里,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于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