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過太多事,對付過太多人,一時間沒能立即記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無雙提醒。
三娘想起來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間滾著的笑聲有些陰獰。
「對,是有這麼回事……」
「茶里摻了什麼?!」無雙沉聲問。
三娘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瞅著無雙瞧,不答反問︰「那杯茶究竟是誰喝下了?我怎麼還瞧見你娘繼續織繡鮫綃?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摻了什麼髒東西?解藥呢?給我!」她沒空看三娘發瘋。
三娘只是笑,垂下額際的發絲,被她噴笑的氣息所拂,不時飄動著。
「沒有,什麼都沒摻……」說完,又是一陣笑,她歪著頭,打量無雙,好似無雙越惱,她便趙開懷,偏偏無雙一臉平靜,倒顯得她自討無趣。
于是,她壓低了聲音,說悄悄話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摻,它本身……就是個髒東西。」
無雙仍不殂,這類小手段她不擅長,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髒東西?」
「那茶……不是茶。聞起來很相似,看起來也一模一樣,誰會知道,它……不,它,可是萬分珍稀,得養上好久,才能使喚出來的寶貝,當初想拿你娘親當試驗,瞧瞧功效,結果,浪費了……」
養?使喚?
听起來……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當年,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說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麼?!」無雙揪住三娘的衣襟,怒問︰「為何喝下它,眼楮無法再看見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凜瞪,她見多了彎彎噙笑時,卻同時陰冷的眸光,盯著你笑,也盯著你,像要交你千甩萬剮一樣,但無雙沒有,她眼中毫無殺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張。
有多久沒見過——這般干淨的眼楮?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雙眼泄漏了出來。
她看著無雙的眼,許是累了,許是再也爭不了什麼,不知怎地,她沒有再瞞的心思,直言回她︰「因為,擋住了呀。」
「擋住了?」無雙攏眉。
「那蟲兒擋在眼前,遮了光,透過蟲身看去,當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據實回答。
並非她變得慈愛、變得良善,變得不忍再欺負人,而是倦、是疲累,換成以前,她會死不承認,更反過來咬無雙誣陷。
如今的她,身與心,都蒼老了,無力了。
無雙很震驚,「那茶杯里——是蟲?!」
素聞三娘那一族善使蟲,卻不知詳實,原來——
「我就討厭你娘那一手精繡,彩線在她手上,像活起來似的……」這話,幽幽說來,像遙憶的往事。
「如何把那蟲取出來?!」總算有些頭緒,無雙不由得激動。
三娘不答,削瘦的臉龐,顯得雙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時,烔然嚇人。
「能用藥將它打下來嗎?!」無雙又問。
「那恐怕……會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無雙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來,用藥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誰?看你的臉色,不是你……你擔心的另有其人,誰,讓你肯踏進我的園子?」
「……」無雙默然,並不願說。
「不說?無妨,咱們禮尚往來,取蟲的解法,我也不說——」三娘仍舊精明,時而瘋癲,時而冷靜。
無雙急了,慌答,「是我心愛之人,當年……被我所騙,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長嗓音,仿佛听見有趣之事,未繪黛青的眉挑高起來。
這表情,無雙豈會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進她娘親的屋子,要欺負她們母女前,就是這副得意樣!
這女人——絕不可能告訴她,取蟲的辦法……
無雙料錯了,三娘不僅說,還說了不少。
「那蟲,不能強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蟲液雖不致命,但宿主那雙眼,絕對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幾聲,並非想吊人胃口,待順了氣,便又說︰「倒也不是完全無法,說來不難,一是找個替死鬼,將蟲過渡矛他,讓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殺蟲主,蟲主一死,那只蟲自然沒有活路。」
無雙眸內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著她的雙眼,明亮有神︰「……蟲主是誰?」
找替死鬼非一勞永逸之法,當然以「二」為優先考慮。
三娘露出詭譎的笑容,雙眸細細彎眯。
「我。」輕輕地,笑了出聲。
三娘毫不隱瞞,竟連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無雙怔忡,一時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問必答,而且還是對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蟲,是我孵育養大,它認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讓無雙瞧見腕上古怪的紅印子。
想來,便是與蟲的主契印記。
「瞧,容易吧,犯不著你一臉擔憂,只要殺了我,你所有的煩惱便迎刃而解了。」三娘還能滿臉帶笑,說出這番風涼話。
「你為何要告訴我?」無雙難以信服,更無法理解。
以她對三娘認識,她不會……全盤托出,其中有詐?
「我這般坦率,你還懷疑呀?」三娘嘖嘖搖頭,好心沒好報,「果然還是圖江城里的人,耳里听著實話,心里卻琢磨著謊,別人說得越真,你卻越覺得像假……」鼻腔間嗤哼一聲。
「……我不認為你如此好心。」無雙坦承對她的懷疑。
「就算我騙你,你有何損失?殺了我,你不也報報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嗎?」三娘無所畏懼,將自己的死生說得風輕雲淡。
「你若騙了我,而我錯手殺害你,那麼解蟲之法,便再也無法得知。」無雙深思之後,得到此一結論。
「呵呵呵呵……你這麼想,倒也是,說不定……我就打著這壞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這丫頭內心糾結,在信與不信之間難以取舍。
「那麼,代替之法又是如何?」無雙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干脆的回復,至于虛實,全由無雙去評斷。
「最後能讓宿主飲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帶有酒意,蟲翳也會受影響,松懈了戒心,那時,讓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語——」三娘嘴里吐出數句長語,並不難記,無雙默誦幾回,便記下了,三娘續道︰「如此,蟲翳便會尋覓最近的熱息,鑽入其口鼻。」
此法,也沒有難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無雙,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堅定,轉身欲走。
三娘開口,喚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干淨俐落些,而準備另找倒楣鬼?將蟲丟給他人便罷?」她本以為這丫頭會起了殺心,豈料她掉頭要走。
「你說的方式,我暫且先試,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見色彩,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麼,我不會再回來找你。」無雙沒回頭,背對她,淡淡答著。
「也是,蟲轉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干?」既是替死鬼,當然要找自己的死對頭,才算一箭雙雕,救了愛人,又傷了仇人。
「沒有旁人,只有我。」無雙說得毫無起伏。
三娘驚訝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詫異了︰「……你要將那蟲……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無雙回答,輕且無懼。
「你殺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費時間,到最後,仍是要回到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蟲翳——」三娘在她身後,揚聲高喊。
她也想解月兌,這身體不過苟延殘喘,活著,已經變成折磨,若能借無雙之後——
「我不想殺你,我對你的恨,沒有強烈到這種地步。」兒時或許想過,但畢竟是娃兒的心思,不能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