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他的睨視,添了無奈,以及……苦笑。
這只天真的小鳳精。
「他們只會當成『妖言惑眾』,再將我倆驅趕出城吧。」狴犴可沒她單純,以為事事美好︰「人,自定義其律法,如何查案、如何判人,是他們的『官爺』所該做的事。」
「可是……」
「我只說留下看結果,並非加以干涉。」狴犴重申。擺明要冷眼旁觀。
「哦……」鳳仙難掩失望,一對漂亮眸里,點點的星光稍微黯淡。
「快吃。」狴犴見她停嘴了,推去一盅白粥,到她手邊。
鳳仙乖乖喝幾口,又想到︰「我們不趕路回去,無妨嗎?」
「不差這幾天。」
反正,你本欲用腳走,所需時日何止數倍?
「原來,狴犴也關心案情……」她咬著匙輕喃。有些意外呢。
狴犴懶得糾正。
必心案情的明明是她,他知道她的希望,于是願意多做停留。
比起案情,狴犴關心的卻是……
「你多說些關于黑婆婆之事,她的舉止、她的態度,或是你們幾個鳳族丫頭,遇上她的始末。」他都有興致知道。
這號謎般人物,讓狴犴心存懷疑。
總覺得發生在鳳仙身上,一連串的謎結、矛盾,似乎能從黑婆婆那里去找出線索。
這個昨日才從鳳仙口中听見名稱之人,竟教他很在意。
「黑婆婆?」鳳仙圓眸輕眨,反應了過來︰「狴犴,你也想找她問事?若是,我有鳳羽,能借你用哦。」投黑婆婆所好,沒鳳羽不行。
她豪氣且大方,願意「拔毛相助」。
狴犴沒受感動,反倒鎖起了劍眉,睨視變成瞪視,口吻沉了,神情凜了︰「你,就不能多珍惜自己一點?!」
鳳仙一嘴的白粥還沒咽下,開不了口回話,又听他冷冷說。
「拿『自己』去換東換西,用飛翔本能換了顆不值錢的珠子,淪落到無法再飛的地步,現在,拔光了羽,當只無毛小雞,也無所調?」
鳳仙快快吞下粥,要替自己辯解︰「我沒有不珍惜自己呀!就是太珍惜自己的清譽,寧可付出代價,也要證明自己無罪……呃,雖然,最後證明我有罪……但那當下,我是信任我自己的!」
還有,我再怎麼樣也變不成無毛小雞,我是鳳精,不是雞精啦!這句反駁,很孬地含在她嘴里。
「你這不叫珍惜!『珍惜』該是更……」
包待自己好些,不讓自己發膚有傷,不扯下鳳羽,害自己疼痛。
包顧及自己些,將自己擺在前頭,遇上危險,先自救,而非嚷著央他去救別人,再任自己摔下受傷……
「珍惜該是更?……更怎樣?」鳳仙等著听訓,久等不到下文,小臉湊近。
狴犴望著近在咫尺的她。
暖暖的吐息、微淡的芬芳,還有一股……香甜味兒,隨著她靠近,侵襲而來,嗅入肺葉,拂過寒毛,來勢洶洶,誘發膚下的潛鱗,蠢蠢欲動。
她讓他感到熱,炙熱。
那股熱,變成了惱。
惱她,害他變得浮躁。
他一指頂向她的額,將她推回原位。
「吃更多、喝更多,掃光桌上食物之後,再來一份!」
他是認真的!
「不、不要啦……」
她、她會死的……
她會活活撐死的啦,嗚嗚。
第10章(1)
再審之日,七天後,到來。
同樣的洶涌人群,密密圍觀,把公堂外的庭園,擠得水泄不通,官差架起了木椎及橫柵,不容閑雜人等跨進範圍。
這回,鳳仙沒擠在人海里,而是與狴犴佇足屋頂,居高尚下俯瞰審案現場。
鳳屬鳥,鳥的本性對高處無懼,可狴犴擒住她的腰,牢牢的。
不知是他怕高——這一點,她不敢問,純粹胡猜,因為他真的環得好緊,像抱浮木一般。
抑或是……他怕她一腳踩空,滾下屋瓦?
「希望今兒個別再對她用刑。」鳳仙很怕二度看到刑求的慘況。
響亮的驚堂木,以及隨後而至的「威——武——」,淹沒她的喃語。
犯嫌小妾已被帶上,跪于審桌之前。
她倦得面無表情,臉頰消瘦,雙唇蒼白,且缺水微裂,眼楮更顯大而深邃。
散發未理,囚衣髒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見青紫淤血,很是嚇人。
劉大夫人及毛頭小子……劉家小少爺,亦在圍觀人群中,聆听判案。
本以為這場審,冗長、枯燥且難熬,沒想到才開始,便結束。
「我認罪,老爺……劉宏是我殺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開口,不喊冤,不告饒,而是坦言不諱。
全場,瞬間的靜。
靜默之後,爆出的是驚嚷。
「她認了?!丙真是她,最毒婦人心!」耳語紛紛,盡是指責和唾罵。
「靜!」官老爺大喝。
城民個個閉起嘴,不敢造次。
鴉雀無聲中,官老爺追問犯嫌小妾︰「殺害劉宏之罪,你認了?」
「人,是我殺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讓劉宏飲下,暴斃而死,為的是謀取家產?或有其他尿因?」
「……對,為家產……我毒殺了他,我什麼都招了、什麼都認了……讓我畫押……」犯嫌小妾極度配合,與前一次滿嘴喊冤,慘遭刑求也不屈認的姿態,有天壤之別。
「前次若不狡賴,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狀讓她畫押了。」官老爺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說她並非凶手?可她……她自己認罪了!」屋頂上,鳳仙愕然問他。
是狴犴錯了嗎?
「……」狴犴靜觀,睨向低頭拭淚的大夫人,絲絹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轉向吃力畫完押,默默掉淚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懷中那名小少爺。
那是極盡慈愛的眼,在望向心頭之肉時,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來如此。
看來,小少爺的親生娘親是誰,恐怕非眼前所見。
而能讓無辜之人,甘願吞下罪名,甚至面臨死刑,便是挾子威逼了。
假想這幾日間,大夫人以探監為名,她向來的慈善好名聲,不計前嫌來看望姊妹,當然說得過去,入了監,要撂何狠話,也是兩人私下之事。
你的兒子跟著我,才能擁有劉家這一切,我自小寵他,真心視他如己出,他也只認我這個娘,你雖懷胎十月生他,卻沒養過他,在他心中,你與我,孰輕孰重?
若你不擔心他受到的打擊太大,盡避告訴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壓根不是親娘,他最討厭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你看他認不認你?
再去告訴他,他愛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嚇瘋、嚇傻,讓劉家徹徹底底毀了!反正,兒子非我親生,我絕不會比你更痛。
不然,你何不以最小傷害來做結束?由升兒討厭的「二娘」,成為殺害他爹的真凶,起碼他還有個「娘」,守在身邊。升兒他說,他想保護我呢!他還說,他定會陪伴我,一塊兒守住劉家,他會努力上進,不讓劉家頹敗。
我極度恨你,但這兒子,真是可愛……
沒有你,我與升兒能繼續當對慈母孝兒,共同為劉家打拼。
你一生只懂伺候男人,你會掌理龐大家業嗎?失去我的這個家,你有本領撐起來?還是……最後家散業敗,你與升兒流落街頭,你再回去重操舊業?
他當你兒子好,或是當我的兒子好,你自己想想吧。
劉家小妾回想著,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隱隱抽痛,仿佛無形之鞭,一記記鞭答,淚泉難止。
升兒,她的升兒……
當初,以月復中之子做為條件,歸入無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換取嫁入劉府為妾,她豈能預料會走到今日,這等進退維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