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犴以眼神詢問,考慮什麼?
那目光,深邃,凜冽,甚至,帶絲冰冷。
「雖然,我很開心……再遇見鳳儀姊姊,可我不知道,她那時經歷了什麼,說不定她非常驚恐,驚恐到……不願憶起……」鳳仙考慮的,是這一世雯鰩的意願。
「只要喚回那段過往,凶手就呼之欲出,我以為,你比誰都更想了解真相。」
除非……
真相不利于她,才會不想揭露,不願面對丑惡的現實。
「我很想知道呀!我確實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望……」
「你的反應不像『很想』。」
「我怕雯鰩不願意……我先去探探雯鰩的口風,若她不排斥,我們再來試,好嗎?」
若有個人突然跑來問她,莫名其妙一句︰你想不想找回前世記憶?——她也會掙扎一下嘛。
「……」他不答,鳳仙當他默許。
「我只是來告訴你,雯鰩就是鳳儀姊姊,真的太好了!她已經轉生,仍和以前一樣美麗漂亮、溫柔友善……我怕自己太興奮,會嚇到她,可是又忍不住開心,一定要找人分享——」
鳳仙率真地笑,笑出了淚,也不擔心他恥笑她「愛哭鬼」。
在他面前,她早沒有「嫻雅」、「靈秀」這類的顧忌。
「在地牢時,我常胡思亂想……想鳳儀姊姊死得好慘,會不會有恨?恨到徘徊林內,不願離去,也曾想……她有沒有自己去找凶手索命?原來,她已經放下了,轉世為魚,在這兒過得很好。」
又是一朵欣喜笑花妍麗綻放,滑落的淚是露珠,晶瑩透亮。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很開心,真的好開心……」
本能地,鳳仙握住他的袖,絞進掌心,將自己與他靠得更近。
這動作,讓她很安心。
掌心內很充實,不像以往總是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握不著。
「和她一起跳了鳳族舞,雖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懷念哪……」
狴犴可以清楚感覺,她的歡欣沒有造假。
她傳遞過來的情緒,純真,透明。
或許,因為她小小的螓首,近在手掌可及之處,髻上的金鳳篦閃閃發亮,羽翅拂動,魅誘著人……
第4章(2)
他伸手過去,將微微哭顫的她,按抵胸前,一切舉止全不假思索,像習慣,自然而然。
「好吧,按照你所言,你想先問過雯鰩,就這麼做吧。」
只要,你的真實想法,正如你所言,是尊重雯鰩,那便好。
不要是心虛……
不要是心虛,藉故拖延,不想從雯鰩口中听到自己的姓名,那便好……
狴犴默默暗忖。
心底的聲音,反覆說著。
不要是心虛……
不要撒謊騙我。
不要讓我失望。
夜晚的龍骸城,靜、寂。
海波的流光,流溢些許藍芒,輝映牆瓖的海明珠,照亮長廊。
腳步輕輕踏,一道影子,拉得細長。
沿廊道而行,赤果紆足,悄然無聲。
長影前進的方向明確,不帶任何遲疑,走到廊道末端,轉入左側,那兒再過去,只有魚侍房。
長影的目標,也是魚侍房。
幾串海沫由洞檻底部冒出,規律有序,往上升竄,自成門簾。
長影入了房,在幾張貝床上巡視,動作輕微,最終,佇足于其中一張前。
右手高舉,五指指尖,爍著凜冽的亮,猛地揮下
驀然,珠燈大亮。
揮落的利爪,在同一瞬間,被人半途攔截。
魚侍房內,刺目明亮,擾醒了眾人,包括險些遭到毒手的雯鰩。
「仙、仙兒……七龍子……」
雯鰩喊出佇立于床畔的人兒,以及及時探手,阻止憾事的狴犴。
鳳仙如夢初醒,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拽緊的疼,由腕際傳來,她哀號出聲,看見讓她這麼疼痛的人,竟是狴犴。
「狴犴,好疼!放開我……」
疼?
她還敢說疼?!
還有臉喊疼?!
狴犴被擊個粉碎的信賴,扎刺胸口,才真的叫疼!
言猶在耳!
明明她的話語,還在耳邊清晰回蕩。
仍記得,她是如何女敕軟說著︰
「鳳儀姊姊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原本,也將是鳳妃人選。」
「大家討論著,婚宴當天,要如何祝福鳳儀姊姊……」
「我們幾人打算縫制一襲嫁裳,贈送鳳儀姊姊。」
「鳳儀姊姊死去後,我好傷心……像失去了一個親人……」
「有緣再遇見她,一定是老天賞我的機緩簌犴,我要對雯鰩好,把以前來不及給的,全部補給她……」
不過是過午的事。
那一整個下午,一只聒噪鳳鳥,纏著他滔滔不絕,說了許多傻氣的話,她挨在他身邊,訴她的開心,道她的昔憶。
一日!
連一日,都還不到!
她的面容,卻由單純,變為凶獰!
趁夜深人靜,潛入魚侍房,要殺雯鰩!
說不定她非常驚恐,驚恐到……不願憶起……
我先去探探雯鰩的口風,若她不排斥,我們再來試,好嗎?
那樣的體貼,假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很開心,真的好開心……
和她一起跳了鳳族舞,雖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懷念哪……
那樣的慶喜,假的!
眼淚是假、激動是假、無辜是假、喜悅,更是假!
斑竿演技,幾乎要騙過他。
幾乎!
在他掌間的柔荑,尚未來得及由鳥爪恢復,仍維持著鋒利爪鋒,足以致人于死!
他的眼神很冷,極黑的色澤,凝上冰霜一層。
「很高興看見她現在過得好?」他問來淡漠,一字一字,說得好慢,咬在牙關內,嚙得狠厲。
雖是「問」,卻沒有等待她回復的打算,逕自又說︰「不願她想起前世慘死的可怕記憶?」逐字,逐冷,像失了溫的日,陰霾了天際,驟降了冰雪。
他要耗費多大力量,才能克制不把她縴細的腕,狠狠扳斷!
這麼軟、這麼精巧的小手,曾環繞于他臂膀上,撒嬌、信任、依賴,擾著他的閱讀,與他同讀一冊,不時指東問西,她受囚的數十隼,一片空白,錯過太多,事事對她皆新奇,他數不清她問了多少回的「為什麼?」——那也是下午才發生的事!
「還是,你根本不打算給她恢復的機會?因為你知道,她將指控的人是誰?」狴犴手勁不減反增,五指如鐵堅固,深深箱制。
想著,干脆就這麼捏碎她,折去她傷人的凶器……
「好痛——」
鳳仙失聲慘叫,另一只手拭圖去扳開他,可他文風不動,神情好嚇人,瞪著她的目光,教她顫抖。
他的眼,與當年初到棲鳳谷指控凶嫌時一樣,淡而冷,高傲而鄙睨,不帶半絲溫暖。
他又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鳳仙忍著痛,試圖找出原因,方才他說了什麼?她沒听得太仔細,只知道手腕好疼,仿佛碎去一般。
咦?她怎會在這里?
她……她的手,又怎會變回鳳爪?還遭狴犴死死箝制?
雯鰩的臉頰有細淡紅痕,非常淺,幾乎不見流血,像是……爪子捉花的。
爪子。紅痕。她的手。他的表情。
混亂與痛楚中,鳳仙理不出頭緒,是雯鰩的呢喃,將它們全部串起——
「仙兒竟真的……跑來殺我?」雯鰩捂唇,難以置信。
「什、什麼……」鳳仙比她更驚駭。
她……跑來殺雯鰩?!
怎麼可能?!
她很喜歡雯鰩,也和雯鰩相處融洽,她絕不會傷害雯鰩——
可是,她看著狴犴擄制的手掌。
鳳的爪,利如刃,輕易能撕裂血肉,她在雯鰩的床畔,以這副姿態到來……連她自己都動搖了。
她來到這里,手掌變成鳳爪,是想做什麼?
答案,教她生懼。
「這就是她的真面目。」狴犴眉目冰凜,語氣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