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去拷問她,所听到的全部會是實話?七哥,你還等啥?!快去!」九龍子認為機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時!
狴犴啜著茶,臉上神情帶笑,口氣倒顯闌珊。
「去哪?」明知,故問。
「去找她問問案情呀。」趁她無法撒謊,好好逼問!
「沒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蝦,卡滋卡滋。
「為什麼沒必要?」
「……」因為自覺愚蠢,所以啟齒之前,遲疑了片刻,不過,狴犴還是回答九龍子的疑問,嗓音淡淡︰「我開了心眼,將她重審一遍,證實我並無冤判。」
「你為她……開了心眼?」眾人皆愕然。
兄弟們清楚,鮮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動用心眼,他平時的「本能」已經很夠用,各式奇案怪件,游刃有余。
會打開心眼,代表他對鳳精這一案,多少是重視的。
狴犴掃視眾兄弟︰「你們一個一個全用『你錯陷忠良,欺負弱小』的眼神,在控訴我,我開啟心眼,便是想證明你們被她那副皮相所騙。」
他不疾不徐解釋著開啟心眼的原因,但听進眾人耳中,反倒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我沒有哦,我是站在七哥這邊的,七哥說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時候的九龍子,嘴可是相當甜呢。
「我也沒控訴你。老實說,那只小鳳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該關到老死,皆與我無關。」
五龍子完全看戲的神態,恬然自得,以及……冷漠無情。
「對呀,她是好家伙壞家伙,我又看不出來。」四龍子沒打算幫她說話,純粹旁觀者心態。
就算她是壞東西,別對他家小紅棗出手,他可以睜只眼閉只眼。
二龍子的態度更懶散了,「我從頭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參娃好似挺有興致,說想替她伸冤,我才讓參娃去玩玩。」
他們幾兄弟,壓根沒有「控訴」之意,何來需要狴犴開心眼之說?
明明是自己想開心眼,還賴給他們?
跳過沒打算發言的六龍子,狴犴問向大龍子,他為龍子之首,思緒亦較眾兄弟縝密,意見值得參考。
「大哥信她嗎?」
「我體內沒有獬豸血脈,我看不出她的善惡。」大龍子清悅說道,稍頓,飲了茶,神態自若,續道︰「但光就她此時與幾個娃兒相處的模樣,純真、率直,被囚數十年,與世隔絕、不染塵事,丫頭心性未月兌,我倒認為她不是大奸大惡之輩。」大龍子憑心而論。
遠遠望去,看見珠芽因鳳仙一個稚氣動作,而綻放微笑,大龍子的眉目隨其柔軟,嗓,似乎變得清甜。
「興許,你應該閉上你的『眼』,以單純之心,去看、去感受,說不定你會找到其余答案。」
「已知她內心為惡,再怎麼閉眼,也不會有所改變。」狴犴如此回道。
大龍子雙眸燦亮,眼神鋒利︰「那你方才何必問我『信她嗎』?既然多此一問,不正是對自己的答案產生懷疑?」少少幾句,一針見血。
狴犴無言,無法辯駁。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類,又隱隱感覺,她……不是那樣的惡人。
他在反駁自己,反駁血脈之間,那一部分屬于獬豸的本能。
開啟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也說絕不再信她,為什麼……
有一絲絲的遲疑,發出細小聲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說著︰
為什麼不信我……
我看起來真有那麼壞嗎?
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那細小聲音,變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里,哀哀的嘆息。
「小九說得對,眼下是好機會,她吃下吐實丸,說不出謊。吐實丸之效,你是見過的,你毋須揣測言語的真偽,去听听她如何說,不也正好。」
大龍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勵他去試。
反正,試了,也沒有壞處呀。
狴犴靜靜听著,良久之後,終于頷首。
第3章(1)
或許,不該被大哥說服,做下更蠢的決定。
吃下吐實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話,滔滔不絕,一吐為快,像要把數十年來,在深牢內無人交談、無人聆听的份,趁機補完。
原來,天下無不聒噪的「鳥」。
這根本不是吐實丸的效力,而是藥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後勁!
他嚴重懷疑,她,醉了!
醉得亂七八糟!
「……我跟你說……我跟你說哦,那里真的真的——好暗!它蓋在好深好深……的地底,當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涼颼颼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沒去過地府,但听說,它也在很深的……地底,應、應該差不多唷……」
鳳仙抓著他的衣袖,與他靠得好近,熱軟的身子偎在他臂側,螓首搖晃,帶動一波發浪,光澤,美麗翻騰。
她不厭其煩,語意含糊不清,重復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達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橋好長……所以送飯的鳳雲,常常嫌麻煩……好幾天才下來一趟,我好餓,沒有東西可以吃……火燈也滅了,黑鴉鴉一片,什、什麼都看不到……」
她的聲音又哽咽了,沒干過的臉頰,淚水爬滿滿。
「我跟你說,那里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準備進入第四回,無限循環,狴犴決定開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視他。
眼眸因淚水洗滌,晶燦,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淚,動作是那麼自然、那麼不遲疑。
溫熱的淚,沾在指月復,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惱。
怎麼會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淚水?
「告訴我,那日發生殺人事件的始末。」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臉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問的是什麼。
「記得嗎?那一天,你的族人遭人殺害的那一天。」他補充。
「是鳳儀姊姊……」她喃喃開口。
狴犴自覺荒謬,他連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們跟鳳儀姊姊……在練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個旋轉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該怎麼跳……想不起來……」她的兩眉幾乎要皺結在一塊兒。
經歷數十年的禁錮,有所遺忘,並不足為奇。
狴犴不讓她太費神苦思,續問︰「練舞之後,又發生何事?」
「……鳳光扭傷腳,鳳采去請師傅替鳳光治療。」
「你那時在哪里?做什麼?」
「我跟鳳玉去取水,因為大家喊渴……」
吐實丸讓她乖巧作答,若有遲滯,也只是年代太久遠,她得費些精力回想。
「我們還順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樹梢間,結得滿滿呢。」她發出幾聲輕笑,銀鈴般悅耳。
狴犴沒有打斷她,專注听著,將她提及之名默默記下。
「拿了水、甜果,我們回到碧林,鳳光的腳已經包扎好了,大伙圍坐在樹蔭下,乘涼喝水,有一句沒一句閑聊……風好涼爽,鳳香睡著了,還打呼呢,害我也跟著想睡,我們在草地上躺平,閉起眼,小憩片刻……」
本來掛有笑容的她,神情轉為驚恐。
「我們……是被一陣咆哮聲嚇醒的……以為是響雷,張開雙眼,發現好多族人包圍我們,指控我們是凶手……鳳儀姊姊她……」
驚恐之後,是渾身顫抖的哭泣。
「漂亮的鳳儀姊姊變得好嚇人,渾、渾身皮膚……呈現可怕的顏色……她的臉,被鳥爪……抓個稀爛……」她邊說,邊作嘔,可是吐不出任何東西,只是雙手捂嘴,干干嘔著。
嘔完就是哭,哭了又嘔,那一幕,在她心里造成太大震撼,光是回想,便教她反應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