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時,已是良久良久之後……
「我羅嗦了這麼多,都忘了先問你……你今天用水鏡傳形回來,是不是有很緊急的事兒?」
會這般想,是因為他不像她,分不清大事小事,將水鏡胡亂使用。
他不可能閑來無事,變出水鏡,傳形回來,卻沒有任何重點交代,定時非常非常非常十萬火急的要事,才能勞他親自動手。
萬一,是太嚴重的事兒,她這麼一拖延,真是罪過大了!
「……」他沉默。
「有吧?」她水眸眨眨。
「……」他淡淡瞟她,不語。
「是什麼?囚牛?」她還在等。
沒有。
水鏡撤去之前,他的答復,如此傳來,輕淺的,像煙嵐。
沒有。
他沒有任何急迫的事,需要用水鏡傳遞。
他今天只是……
四日不見她音訊,心,焦躁起來……
只是,看她。
看她平安,看她無事,看她能如何按奈下他焦躁的心緒。
只是,想看她。
第6章(1)
三足龜妖,體大如島嶼,背殼若山峰,靜止不動時,宛若一座海底山巒,潛伏于海溝一隅。
傳言中,它拾獲寶珠一顆,功力倍增,有如神助,短短數月,已成方圓百里間,最勢壯的妖物。
正因如此,囚牛循線而來,找上了它。
一開始的好言請托,商借三足龜妖所獲寶珠一覷,用以證實,是否為囚牛遺失之物,三足龜妖不從,只好訴諸暴力。
結果,大失所望。
所謂寶珠,並非龍族如意寶珠,而是某大妖的內丹,可憐的三足龜妖,白白挨了打,吐出內丹,還慘遭冷嗤唾棄——囚牛對內丹不屑一顧,拂袖離去。
這也已是半年前之事。
三足龜妖事件結束後,囚牛沒有即刻返城,據說,另一海域,亦有妖物拾寶的消息,他沒放過任何一絲可能,非要親自查看。
時間,在他奔波尋找之間,緩緩流逝。
她知道三足龜妖的詳細經過,也知道深海魔蚌的傳言——第二只被打到吐出真珠的家伙——真笨,被揍之前,把「疑似寶珠」的東西,拿出來給囚牛瞄瞄,若不是如意寶珠,囚牛不會有興致去奪。
偏偏,它們都喜好皮肉之疼,非得逼囚牛動手開扁,扁完,才願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雙手奉上寶物。
這些日子里,他經歷的種種,她全都清楚。
因為,他很守信諾,以水鏡和她聯系,幾乎是固定一日一回,到後來數月,她終于練成凝鏡傳影的小小法術,才將固定的次數,加倍上去。
兩人明明相距數千萬海里,熟稔度,不疏反增。
他越來越清楚她的喜好,無論是食物,或是習慣,甚至,是她的小癖好。
她喜歡吃酥脆的小蝦,連殼帶足,要出滿嘴香酥;她還喜歡精致的小東西,米粒大的鈴鐺,串珠。討厭夸張沉重的珊瑚首飾,她對音律不通,但毫無自知之明,听說,最近學起了彈琴,讓他心生恐……期待。
而她,盼啊、望啊,總算在他離城的第七個多月、第二百一十五天,等到了確切的返城日期。
明天。
呃,正確來說,是今天。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啦!」珠芽手亂亂,發沒空梳,臉沒空洗,全在奔馳的過程中,將它們草草做完。
得知消息的她,過度興奮,整夜情緒高漲,滿腦子全是「他要回來了」的喜悅狂樂,開心地滿床翻滾,埋首鮫綃被里,快樂尖叫,然後,下場就是——
快早上才睡的特別死!
睡過了他回來的時辰!
樂極生悲,她,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一枚。
本準備當他一踏進城門,就能撲上去迎接他的她,希望大大落空。
囚牛在她睡的像顆死蚌時,人已回到「枕琴懷笙園」,還用過一頓膳,嗚,她本來設想好,要跟他一起吃的……
「龍子正在午憩,不許你去吵他!」知音半途攔截她,比珠芽高、比珠芽氣勢冷艷,像根通天大柱,手杈縴腰,阻擋珠芽面前。
「知音姐姐……」
叫姐姐也沒用,再說,誰跟你是姊妹呀?!哼。
知音不吃她這套,賞她白眼。
「龍子奔波數月,身心疲憊,甫回城的前幾日,最氣惱有人干擾,他往昔的習慣,便是下達命令,誰都不準靠近他的房門半步。」知音搬出她服侍大龍子多年,對他所有習性是最熟悉、明了的態度,拒絕珠芽的打擾。
按照慣例,知音並沒有做錯。
囚牛回程的數日,確實閉門靜憩,不見任何人,知音以為他是太倦太累,想好好休息,才做此決定,然而,她知其一,不明其二。
不知囚牛屏退眾人,隔絕于房的真正理由。
任憑珠芽好說歹說、求著拜托著,都過不了知音那一關,挫敗回房。
這樣就能打消珠芽的念頭嗎?
當然不可能。
她都等了二百一十五天吶!
被知音瞪回房里去的珠芽,學聰明了,整裝再出發。
一顆小蚌,游出窗,穿過茵茵海草,不發出聲響,雙殼揮舞,帶動蚌身,輕盈向前。
知音在亭內撫琴,距離囚牛房間有一段距離,那座亭子處于必經之路,任何人想通過,都會被知音擋下。
知音正是故意,守在那兒。
琴音悠揚,恰巧掩蓋了小蚌翁動的微聲,讓小蚌成功游過防線,奮力前行,終于由開啟的窗扇縫隙,溜進樓閣。
無數沫珠,咳咳上竄,靈巧可愛,猶若晶瑩水玉,摻混著七彩虹芒,成串成簾,綴滿屋內牆緣,隨著波潮,輕擺,搖晃。
奮力振殼,飛過重重沫珠,往屏幕後的內室臥居移動。
看到他了!
囚牛枕臥巨貝大床中央,臉龐略略帶有倦意,散了潑墨長發,卸了雪白綢袍,只剩炫黑襯衣裹在身上。
他的睡顏並不松懈,英挺劍眉中,畫出淺淺蹙痕,長睫形成的扇狀陰影,覆滿他的眼窩,變為兩抹淡淡闇霾。
蚌殼慢慢歇止,降落,在他床緣邊,恢復人形。
除珠芽外,還有哪顆小蚌,膽敢如此?
她不敢呼吸太重,怕吵醒他,坐上貝床的動作,如偷兒一般,躡手躡腳、鬼鬼崇崇,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窩上柔軟貝床。
卷躺在他身畔的舉動,自然而然,一點也不覺別扭,因為,她做過了無數,無數回——
有時,明明很困,卻舍不得和他在水鏡中道別,硬撐起精神,努力同他說話,水鏡擺枕邊,她側臥著,像是他也躺在另半邊;也有時,她心血一來,不顧早晚晨昏,做了水鏡出來,另端的他,正閉目寢眠,睡顏好俊好可愛好好看,她托著腮,看得痴醉。
就像此時此刻這樣,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靠的很近。
但,水鏡畢竟只能傳形,傳遞不了細細吐納,暖暖升溫的熱度,以及胸口平緩起伏,規律的、穩健的,蹦咚撞擊的心跳。
無論在水鏡中,見過多少回沉睡的他,兩人真真實實窩在同張榻上,還是頭一遭呢。
罷開始,珠芽超級乖巧,屏著氣、凝著神,渾身上下,只剩一對眸子眨動,吸氣吐氣,不敢太出力。
靜靜欣賞著,巧奪天工的完美臉龐。
他的眉,生得極好,漂亮的劍刃形狀,濃淺適宜,不會太戾厲,也不偏向懦柔。
蹙著就不好了。
他眉心的淺痕,像劃在她心上,一陣微痛。
她伸出指,抵在淺痕上,輕輕的,揉著、推著,想這樣將它推散。
指掌不經意間,踫觸到他即挺又直的鼻梁,是她也很喜歡的部分。
目光往下挪,落在他唇上。
甜漿水果。
她腦子里,浮現了這項果物的名字和模樣。
那日,九龍子善心大發,帶了一盤來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