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麼了?
「有什麼不對嗎?」魚小二對店里唯一的客人,關心有加。
有了,不太對……
好似,缺了什麼,涼拌藻絲、燴石蓴、藻團……菜肴齊全,這股缺落感,是什麼?
「還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達,才要一起開動?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對,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鏡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時間算準準,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時辰一到,便隨水鏡出現,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問著︰「你吃了嗎?」
蜜絲絲說著︰「快吃呀,別餓到。」
有時,還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這麼豐盛耶,真想把這塊魚片留給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才的閃神。
又是「習慣」惹的禍。
曾幾何時,她的三餐嘮叨,變成開飯前的小菜,沒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沒什麼。」他噙著笑,謝過魚小二的關心,悅嗓軟若棉絮,險些融化了魚小二的雙腳,教人站不直身。
他舉箸,開始進食,藉以拋開珠芽造成的「習慣」。
他並不需要,受她牽制,隨她左右。
沒錯,她太幼稚,才會有事無事都出現,不管自己的行徑,是否構成擾人的麻煩,她開始自覺反省,減少水鏡的次數,不失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嗎?
咀嚼著淡淡藻香的團粟,薄唇微揚,彎若新月。
他賭,一日,是她的極限了吧?
若能超過兩日,他不會吝給她贊美,夸她定力十足。
超過三日的話,值得鼓掌,他願意用鮫綃發帶,送她當做獎勵——那是在一處小城街市,無意看見的小東西,色澤通白,輕軟飄飄,摻雜著金絲,教他想起了她。一時沖動,買下它,卻想不出買它的用意。
原來,他有先見之明。
假使,超過四日……
無人干擾的四日、浪平波靜的四日,耳目清寧的整整四日!
那顆蚌娃,完、全、沒、出、現、半、次!
先前她沒招惹他,長達八日,他不覺有何差別,但,是她開始擾他,沒問過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徑自任性,出現、出現,再出現,讓他習慣她的打擾;讓他熟絡她的聒噪;讓他養成慣性,有了期待之後……她又不知會半聲,藏得不見蹤跡。
四日極限,他的。
在半空中畫出圓弧的手,指背上,覆滿薄金色的鱗,閃動熠目光輝。
時時餃笑的面容,此時,已不見半分溫雅笑意,僵冷著一抹慍色。
瞳心的金光,並非來自于手上龍鱗的反射,而是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燦金顏色。
水鏡,在他指上成形,這是他首次采取主動,為兩人攀上聯系。
他要看看,那丫頭究竟忙些什麼「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見蹤影!
她人在龍骸城中,要找到她,輕而易舉。
水鏡來得突然,聳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只龍子替她弄得水鏡,還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來的大龍子亦更鮮明,仿佛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鏡中虛像。
「囚牛——」
他尚未開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動、亢奮,朝水鏡奔跳過來。
「囚牛囚牛囚牛——」
一連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氣全補回來!
緊接著,馬上就是埋怨和訴苦。
「你弟弟他們一只一只全都不在!魟醫也恰巧出城去采藥草!我找不到人幫我弄水鏡——」
短短幾句,交代了她四日來,何以音訊全無。
她的心急寫在臉上,求助無援、焦頭爛額、憔悴,瓖滿眉眼,輕易教人看出,這些天來,她有多難熬。
通紅的雙眼,猶似徹夜難眠,數日數晚輾轉難安,也更像是……哭過了好幾回,才能將眸子給折騰到紅腫如杏。
啊現在他鬢側的鱗,漸漸隱沒,藏回膚下,因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因她一聲一聲,哭泣那般,喚著他姓名。
總教他淡淡生厭的名,在她口中,變得綿軟、變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們不是不會,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聲,重重抽息,瞳仁間,全是驚恐。
她看見,在他身後,竄出一條龐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開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數人高的螺犀,兩排利牙,顆顆銳利如劍,朝他撲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鱗蛟!
「危險!」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撲去,想保護她,卻撞進一灘水幕內。
水鏡迸裂,他的身影,頓時消失。
「囚、囚……」
她訝然無措,瞠圓眼,盯向原本水鏡存在之處,現在那里,僅剩飛濺的水珠子,如驟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厲聲驚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窪一窪的殘漬,急欲拼回水鏡,要知道他在水鏡的另一邊,發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沒有停止落勢,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鏡,早已流淌滿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舊凶狠墜下,從她的眼、她的鼻,涕淚交錯,下成淚雨。
當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鏡,眼中所見,是正伏跪在地,號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雙親疼愛的女乃娃,無助、害怕、恐懼著,用盡渾身氣力,嘶啞慘烈,縱聲哭泣,小臉一片狼藉。
水鏡從消失再到凝形,不過短短須臾,眨眼兩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臉上掛滿眼淚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歡他?
喜歡到,以為他死去,她的天與地,也跟著崩潰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第5章(2)
「別哭了。」
突來之聲,讓戰栗哆嗦的珠芽,瞬間止泣。
她抬頭,豆大的淚,落得急凶,怎麼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厲張嘴,一口要吞噬他的驚悚景象,嚇壞了她。
「嗚——我以為你被吃掉了!那只恐怖的海、海蛟——嗚嗚嗚嗚……」後頭幾句含糊,是臭罵海蛟的可惡和可怕。
區區一只蛟物,豈能傷他?
擔心他,不如去擔心那只連讓他回首招架都省下的家伙,被他打碎多少顆牙,興許,連鼻骨也凹陷下去了吧。
強烈的沖擊力道——他的拳背,及海蛟鼻牙的沖擊——震碎他的水鏡,連帶影響她眼前那面。
海蛟的殘血味,混雜在海潮間,染紅一隅,帶有野性的味道,尚未被稀釋干淨。
「你究竟將我想得多弱小?」她眼中的他,是風一刮便倒的柔弱文生?
海龍不發威,被當成了蚯蚓?
她沒回答他,只是伸手過來,要環腰抱住他。
然而,水鏡能傳形傳音,並不能真正縮短距離,兩人實際相隔太遠、太遠,她根本抱不到他。
可她還是固執抱來,朝水鏡映照出來的腰際間,圈住,臉頰熨上冰冷的海水鏡面,她仍在抽泣,小小雙肩,一抖一抖的,鏡面撩弄出微小漣漪。
漣漪,何止僅產生在鏡面?似乎……也在他冰凝冷靜的心湖中,蕩漾開來,一圈,又一圈,擴散著。
縹緲的,虛無的擁抱。
她沒能踫觸到他,可腰際間,暖暖熱熱的,她縴細手臂的力道,輕顫,以及抵在鏡面上的吐納,都真真切切,傳遞過來……
他像被摟抱住,扎扎實實地。
淡蹙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看著她的發渦,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頭。
但他不像她蠢,以為觸模水鏡,就能踫到她……多此一舉的笨行為,他不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