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幾張的白紙。
在眾人眼中,確實是白紙。
在延維眼中,卻寫得滿滿。
人類看不見的文字,在白紙上頭浮現。
她讀著上頭的逐行逐字,震驚到無法動彈,紙張被泛白縴指給抓得皺扭。
延維臉上血色全失,驚慌失措,奔出珍珠閣,任憑郭強在身後呼喊也沒再回頭。
你讀到我留下的書信,應是「替身術」奏效,那麼,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後,我也只剩此途可選,其余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顧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選項,完全不列入思考內。
她胡亂抹去淚,它們阻礙了她的視線,教天與地之間,籠罩在茫茫水霧中,什麼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說,我不是棄你而去,這相當重要,「負心漢」三字別冠在我頭上。我與你爹不同,他離開你娘親,或許是心存辜負,我離開你,則是為成全我內心的願望——護你周全,不容任何人傷你絲毫,雖說最終情況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別,勿怨我魯莽沖動,更別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時,是咬牙切齒的。
可惡,淚水完全止不住。
不願你糊里糊涂,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處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閣周遭,我會完整告訴你,你讀罷此信,記得去找狐神勾陳,我不放心你獨自一人,留在勾陳身邊,至少,看在你與他義兄妹關系,他會願意助你,至于他能幫多少,我也沒把握,姑且試之。
把她丟給勾陳,算什麼呀?!
貝陳是她的誰嗎?!
嘴上喊著哥哥妹妹,實際上連一滴血緣關系也沒有,面對西海龍王如此強大的對手,勾陳憑什麼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無能護你,書櫃上有個木匣,里頭擺著「斂影晶」,是我為你尋來的護身物將其佩戴身上,能斂藏你的氣息,少掉我的龍氣相隨,我二伯父要找到你,並非易事,你盡可能往東海之上的陸路去。
斂影晶,她在書里讀過的玩意兒,傳說它稀罕難尋,只在海溝深處,他是何時……
我將所有剩余術力,在你身上設下「替身術」,當然,並非你平時玩的小紙人,而是更高端咒術,不受任何禁錮限制,更不會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類已臻仙班的龍王,區區紙人替代的小把戲,用一回兩回可以,再多玩,只會失效。
你手上的彩繩手環,正是連系的楔,我想,它此時已斷,真珠裂損了吧?那在我預料之中,我在七彩絲線中,混進了龍鬢一塊編制,那真珠,是龍子一出世便隨母胎孕育的如意寶珠,我讓它們系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術的重要關鍵。
捏在掌心的彩環,燙的嚇人,更像扎滿尖刺,教她膚肉盡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義如此可怕,他一邊笑著,一邊為她綁上它,騙她「希望這手環真有神效,把你變乖,等著嫁我當珍珠閣老板娘」,教她單純的以為,彩環是他突發奇想的情趣,像人類愛侶互換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為了進行術法,才誆騙她戴上的,那是,她還傻乎乎地開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紙人上施咒,牽系你與紙人的關系,當你危機之際,得以月兌身,我的咒術也正是如此,只不過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決于我。
以你為正主,兒我,是替身。
難怪!難怪你淨是挑些紙人替身的書籍讀,你是在找這個吧?!
比紙人替身術更困難,卻更不會失敗,將正主所受之傷,盡數移轉到替身身上的咒術——
你帶著怎生的心情,隨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樣的心情,在做這件事。
她是為了他,為了他不受傷害,甘願一死,換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與他,是兩個偏執的笨蛋,比著誰更痴、誰更傻,誰更豁出一切。
听話,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尋死,為我珍惜我拼回來的這條性命。
要她听話?!他呢?!他卻沒有听她的話,沒有順從她的言靈,乖乖回去龍骸城當他的五龍子呀!
他在最後一刻,以替身術,將應該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換了過來。
她,醒在他所處的湖心小島上,而他,則在西海城里,承受西海龍王斬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維嚎啕大哭,在飛馳的途中,不顧被任何人瞧見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地,掩面哭泣,仿佛被爹娘遺棄的娃兒,那般無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著、罵著,還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吶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騰的激動擊潰,昏了過去,由半空中墜跌而下,落入腳下那片無垠大海,撲騰的水花,吞噬掉她。
失去意識的腦海里,仍舊只存一個姓名。
狻猊……
「我以為你是我那群『妹妹中』,最豁達、最無憂、最懂得爽快過日子的一只,沒料到……你也這麼看不開。」
美麗的紅發人兒,一聲長嘆,冰涼的手掌,罩在延維的額心,讓幽幽轉醒的她,哆嗦一震。
她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之人。
「……勾……勾陳?」
「我返家途中,正好撞見你墜海,順手把你撈起來。」他解釋了兩人的巧遇。
延維嗚哇大哭,撲進他懷里,放聲嚎啕。
貝陳安撫地拍拍她的背,吁嘆氣息拂在她的發渦間。
他趁她昏迷未醒時,窺視過她的意識,大略弄清她的情況。
她的淚,濕濡他胸前衣襟。
「事已至此,哭也于事無補,先來想想如何安頓你才好。狻猊丟了個燙手山芋給我,我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西海龍王那類……動手永遠比動口還要麻利的粗魯人,跟他對上,有理說不清。」勾陳寥寥數語安慰她,明白此刻多說無用,最多只能等她哭完,再送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連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之類的渾話。
「……你幫我救他……」延維仰高的臉上,淚痕狼藉。
「別說傻話了,好好保重你自己,連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嗯,果然是說這兩句話的好時機。
「我不要!我要救他——」
「想救,自己去救,做不到的話,早早放棄,別想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勾陳先是強硬拒絕,後采軟言勸說︰「他幫你死過一回,你衷心感謝他就夠了,他也沒有要你替他做些蠢事,你如果沒有顧好你自己,才是愧對他。」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收回來——」
「放進晶魂球一輩子嗎?每天捧著那顆球,跟他說話,跟他傾訴相思,你就開心啦?斷了他轉世投胎的機會,便是你愛他的方式?」勾陳道出她的打算,嗓,輕輕帶笑,卻顯得清冷尖銳。
他搖頭,如焰紅發,搖曳得像是燃燒的火苗,噙笑的紅唇,繼續說道︰
「神獸之類的家伙,每一只都是福報滿滿,才被安排轉世為神獸,就算他犯些小餅小錯,淪為人類,同樣能當只人類中的好命翹楚,你要把他囚在晶魂球中,用沉睡中的半死狀態,留在你身邊?」嘖嘖嘖,太自私了。
「我可以……替他還魂……」她努力想著各種方式。
「你有練過還魂術嗎?」勾陳嘴畔微勾,笑容可掬地問。
「沒有,但你……」她只修煉言靈和逃命的咒術。
「我不會幫你。」勾陳艷絕臉龐上,一片漠然。
「為什麼?!一點點小忙而已——我求你也不能通融、通融嗎?!」她臉上還掛著串串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