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用了好幾回言靈,就是怕他不听,就是怕術力不夠強大,就是怕他不听話……
他看著她,看著她隨西海龍王離去。
他沒有扯喉喚她,她心意已決,任憑他喊破喉嚨,她也不會更改。
她的眼神,如是說道。
她回眸時的神情,堅毅不移。
她走得連一點遲疑都沒有。
狻猊目光遠揚相隨,而她,已經不在視線之內。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天人清淺嗓音,同一時刻在他腦海響起,飄渺幽遠。
當時天人淡慈潔淨的仙姿、近乎冷淡的和藹勸諫,以及堅不可移的篤定口吻,似乎都在印證此刻。
費勁了心思,繞了好大一圈,試圖對抗了所有導向那等情況的人事物,仍舊是循著無形的引線,一步,一步……走上此途。
他忽而笑了,沉沉地、低低地,笑了。
是無能為力的瘋癲?
是絕望至極的發狂?
抑是……
未免夜長夢多,西海龍王決定速戰速決,一回西海城,立刻處置掉她。
別怪他心狠心辣,不留生路給她走,愛兒驟逝之痛,加上犯人被劫的顏面掃地,對自尊高傲的龍中之尊而言,此等屈辱,豈能輕易咽下?
他已經夠仁慈了,若非她愛上之人是他的佷兒,他哪會僅逮回她一只便罷?絕對要她嘗嘗心中最珍愛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世間劇痛。
一開始,怒極之時,或許他會這樣做,管他佷兒不佷兒,反正弟弟家兒子滿堂,九龍變八龍,不會有太大差異。
後來,時間久了,怒氣沉澱了一些些,再看見弟弟訴說自家孽子斬斷龍角一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毫無龍主威嚴……
正因明白喪子之痛的滋味,他不忍也讓弟弟品嘗一回。
無論兒子數量多寡,失去任何一個,心痛感不會因而分散減少。
不過,教他意外的,是這女人的舉止。
她竟為了狻猊,可以勇敢至斯,他刮目相看。
放棄逃走的好機會,只急于叫狻猊回城,求龍主搶救斷角。
要是當時她與狻猊一並逃了,他會對她的自私怕死嗤之以鼻,或者干脆一掌打死這只禍水,替弟弟家除去一大災禍,她卻用言靈縛住狻猊,乖順地,隨他回來受死……
第十四章
他試探過她,故意不以任何法術捆綁她,給她潛逃的時機,瞧瞧她的說與做,是否吻合如一。
她只是蜷坐一角,安靜沉默。
「能逃而不逃,為什麼不呢?你不是很行,用那……替身術,可以將你與紙人替換,瞬間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龍王半是好奇,半是試探問。
延維懶懶挑睫,睨他一眼,又撇開,對地牢石壁的興趣比他還高些。
「……我逃走了,你還不是會找上狻猊。」不要去吵他,讓他好好休息嘛,呿。
「不逃的話,只有死路一條。」西海龍王語帶威嚇。
「……逃了的話,他不知又要瞞著我,自己吃下多少苦頭……」她咕噥,聲音含糊在輕蠕的唇瓣間,帶點埋怨,一些些不滿,叨叨碎碎的嘀咕︰「他完全沒告訴我,龍角斷掉後,下場那麼嚴重!他只說『沒關系、不礙事,傷口抹一抹就不見了,瞧,哪里還有流血』——他每回都這樣!任何事,從他口中說來都好簡單、好輕松,不值得費心去擔憂煩惱,暗地里,他默默把事情全攬在肩上,為難著他自己,他有沒有想過,以後我知道真相了,我會有多自責、多難過——」
她不是向西海龍王訴苦,她眼中,只剩腦中浮現的慵懶笑顏,對,他總是那樣笑著,雲淡風輕,要別人安心,自己獨攬重任,所有困難痛苦,藏在俊逸笑容背後。
想起他的笑,她心很痛,她自覺像只吸血蛭,吸食他的養分,而給他的,又太少。
他不想丟開她這個麻煩,天塌下來,也會替她頂住,可他不曾思量,她樂不樂見于他為了她,傷痕累累……
「我非常痛恨你。」西海龍王口氣平緩,拈胡淡述︰「恨到將你碎尸萬段,恐也難息憤怒。」
「哦?」她意興闌珊,已經不在乎他打算如何處置她。
「現在卻沒有那麼想。」西海龍王說完,沉默好半晌,銳利的眼眸,直勾勾看著她。
「……」到底是要說什麼啦。
「雖不到對你所作所為完全釋懷原諒,卻也不再想盡哪些手段,如何凌虐你,如何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命賠一命,仍是我這爹親能為亡兒做的最後一件事。」
或許是延維對狻猊的扞護,教他稍稍改觀。
瞧得出來,她是真心保護狻猊,情願自己送死,也不要狻猊受到傷害,這一股傻勁,雖然自私,卻如此難能可貴。
西海龍王在這一點上頭,是贊賞她的。這丫頭與他一樣,皆是為了心愛之人,可以義無反顧的偏激同類。
「這一次,我會賞你個痛快,不讓你嘗太多苦頭,當作是你一片痴心的獎勵。」
延維睨他,懶得謝他一番「大恩大德」。
「最後一頓,有特別想吃的食物嗎?老夫可以命人準備。」這也是西海龍王給她的特別福利,吃得飽飽,黃泉路上,免做餓死鬼。
「不餓。」
「可有遺言?」
有,很多。
一定要幫狻猊治好龍角,一定要他別再做沖動事,一定要他保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千言萬語,從何說起?
真要說,一時半刻內,又怎說得完?
罷了。她搖搖頭,不想說了。
「老夫一直想替雲楨找的媳婦,是同你這樣,帶點傲性和驕氣,填補雲楨那溫吞性子中欠缺的果敢堅毅,偏偏他愛軟柿子般的女人……你死了之後,讓你與雲楨同葬,干脆順道當對鬼夫妻,給你個名分和牌位,你覺得如何?」從陪葬變陪嫁,算算也不虧待她。
「……你敢,我照三餐痛扁你兒子,讓你兒子哭著回來,向你托夢,求你把我挖出來,離他越遠越好!」延維是認真的。
西海龍王膽敢隨便梯她和他兒子舉行冥婚什麼的,她做鬼也不放過雲楨!
反正死後,他也幫不了兒子出氣,哼哼。
「真能回來托夢,該有多好,老夫就能問問他,現在到底魂魄全散到哪里去……」西海龍王眼中,流露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
「……我、我欠你一句道歉,如果你兒子……真是死于我無心的言靈之下,我很抱歉,讓你失去唯一的孩子。」這些話,是延維頭一回在西海龍王面前,最發自真心的悔意。
濫用言靈,是該付出代價,傷人時,亦會自傷,等價的交換,是在學習言靈之初,就得到過的告誡。
「那麼,與雲楨結一段鬼姻緣,當作補償,如何?」
還沒死心呀?!
延維白他一眼,「你把我的尸體丟去喂鮫鯊好了,咬個碎碎爛爛的,沒個全尸,我不會有怨言。」
「生是狻猊的人,死也要獨做他的鬼,不願和其他人有所瓜葛,是嗎?」又讓西海龍王看到欣賞的一面。
「你兒子喜歡像軟柿子一般的女人嘛,你給他找了我這種小瘋子冥婚,他會怕,他會很痛苦的。」
「這倒也是。」他自己的兒子他清楚,沒有狻猊優秀,可讓延維死心塌地愛上他。
西海龍王罕見地在她面前露齒微笑,右掌同時並攏,舉起,看似手刀,實已灌注法力,剛利如刃,削鐵如泥。
她定楮看著,目光無懼。
「若遇見我兒雲楨,告訴他,夢里回來見見他母後,他母後為了他,幾乎快要哭瞎雙眼。」西海龍王以父親身份,向她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