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麼快就玩夠了?」勾陳加入酒宴,魚婢雙頰羞紅,為他送杯添酒。
「是呀,將整座城玩到妻離子散。」狻猊隨意應道。
狐神勾陳時時進出龍骸城,與眾人自是熟稔,其中又和某幾只龍子較為談得來,狻猊便是為數之一。算算,他們倆都是面帶微笑而胸懷戲謔之人,每每想整治人時,有志一同,連說出口的話亦很相似,近乎一搭一唱。先前負帶著魚姬逃出城底海牢,正是狻猊與勾陳一人一句,說服龍主派兵追捕,演出一場逃獄戲,讓負和魚姬有機會患難與共,增進感情。
「那是她的本領,看見一雙,就非得拆散成一只。」勾陳笑盈盈,眉目清朗艷麗,「可看見單獨一只呢,心里又覺得可憐,同情起那一只的孤形單影。」
他略作停頓,飲下一杯水沫酒,笑問︰「她拆了你沒?還是你拆了她?」前一句,問的是感情,後一句,問的是骨頭。
不知龍子與瘋子,是瘋子拆散了龍子的豐富情史,抑是龍子狠拆了瘋子渾身愛作怪的骨頭,當作懲治?
「到底是誰告訴她,我花心貪情,處處與女人廝混交好,讓她視我為毒瘤,不殺過來玩玩我便不肯罷休?」狻猊淡然挑眉。
「不這麼說,她怎會來呢?那可是肥美的餌,專門用來釣她,而她挑嘴,也只吃這種餌。」勾陳回道,赤眸含笑,瞥覷大龍子一眼,他與大龍子交情亦不差,向來有話直說︰「本來差一點該被詆毀的人,是你,我家寶貝妹子要是落在你手上,沒讓你弄瘋才有鬼。」
大龍子一臉無辜,似乎不甚明白勾陳的嚴重指控,依據何在,他自詡是九龍之中,最無害的一只。
狻猊那張俊顏,半掩在吁吐的煙沫後頭,淡淡地,擰了眉頭。
仔細想想那丫頭的來意,會挑上他,不過是六弟的戲弄,當時若六弟轉了個念頭,拐她去找大哥,她怕是不會多瞧他一眼吧?那小瘋子眼里,看得懂什麼俊雅帥逸嗎?
他與他大哥,擁有迥然不同的外貌,各有千秋,難以衡量論斷誰俊了一點,誰又遜色一些,城中愛慕他與大哥的魚魚蝦蝦,各佔一半,不分上下,他大哥的嗓音清甜,他遠遠不及,可他大哥也缺少他渾然天成的慵俊閑態……若排除掉六弟替他羅織的多情假象,延維她,會挑上誰?
明知是個無意義的假想,狻猊竟也忍不住踩入思緒泥淖里,做起了比較。
「她性子太倔太野太蠻橫,大哥忍受不了她半刻。」說什麼都不想將大哥與小瘋子做出牽扯,狻猊淡淡一句,切割了大龍子和延維之間,莫須有的連系。
「你就忍受得了她?」勾陳比較好奇這一點。由狻猊外觀神情上來看,瞧不出他家延維妹妹是否成功打擊到他,他仍是一副輕佻帶笑、慵懶自若的姿態。
「忍受不了,所以才在這里與大伙兒一塊慶祝她走。」狻猊笑道,桌上的酒盞卻始終未飲,斟上時多滿,此刻同時不少。
忍受不了她毋須做作施展也自然流露的媚;忍受不了她笑起來有些壞、有些頑皮的模樣;忍受不了她身子芬芳嬌軟、敏感縴盈;忍受不了她在他懷抱里暖得像懷爐、女敕得像棉絮;忍受不了她雙唇貼近耳旁,煙華、煙華地喃個沒停……
「反正,你們這兒也不是頭一個如此待她的地方。」勾陳撢撢袖,聳肩說道︰「先前好幾個數不完的城鎮,送走惹禍精後,辦的酒宴比你們更大更熱鬧,流水宴席從城尾一路排到城門口,舉杯同歡的吆喝聲,震入九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酬神又是演戲,足足月余,還有人用豆子鹽巴撒滿她走過的道路,拿石子擲向她飛離的方向……我家延維妹妹,才不會被激怒或嗔惱,你們不歡迎她,她不見得多喜愛你們,彼此分道揚鑣,各自痛快。她堅強得很、漠然得很,你們這兒在飲酒狂歡,她那廂,應該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湯自娛,她,很懂得快樂,一個人的快樂。」
貝陳對延維的認識,不只短短幾年,他看著延維長大——那丫頭的娘親,不巧亦是他諸多義妹之一——他對她那性子,自是深諳熟透,說烈是烈,說淡也淡得清淺無味,除了破壞世間愛侶這事兒,充滿干勁外,其余便真的百般無謂。
吃食好壞無謂,衣裳首飾無謂,美丑無謂——若不是天生麗質,與她娘親一模樣刻出來的容貌,怕是她生得平平一般,她也不會在意吧。
貝陳笑著陳述,紅眸澄艷,眼下紅痣同等赤燦,眼里沒有對延維的憐惜,話里,更僅存閑話家常的怡然輕松,完全沒替延維指控龍骸城的虧待。
眾人听罷,慶祝的好心情又跟著回來了。
對嘛對嘛,他們這邊大肆歡慶延維離開,說不定延維那邊玩得更瘋癲,他們根本不用懷抱一絲絲心虛,酒照喝、舞照跳、曲兒照唱,從此兩方再無瓜葛,老死不相往來沒關系啦!
酒壇再開,音樂重奏,廳里中央,魚美人腕上銀鈴叮叮再響,仙綢飄飄如搖曳海草,多褶舞裙百迭漪漪,裙下足掌小巧精致,隨裙浪翻騰而撩人半露,七彩裙料旋開蝶翼般的驚艷,舞姿曼妙,惹來無數掌聲吆喝。
只有一位,啜著煙,吁著霧,眼眸不看美人旋舞,耳里不听金石絲竹,嘴里不嘗瓊漿玉液,嵌在俊顏上的笑容牢不可破,誰也瞧不出來,他心里想些什麼。
或許,想著遠去的人兒。
或許,想著那張夜夜相伴的大床。
或許,想著哪位的香火滋味甜美……
都有,實際上,他心里還想著另一件事——遙遠的往事。
那處飄渺氤氳、無邊無際的涼爽闊池,養育著稀罕龍子的池,鮮紫色的小龍,不過蟒蛇尺寸,離長大還差距頗遠,天女贊它聰穎靈巧,時常輕輕拍撫它的腦袋,同它說話。
那條聰穎靈巧的小龍,最愛纏著天人天女,問它長大之後會變成怎麼樣?對于不可泄露的天機,龍兒可是滿滿的好奇和期待。
天女笑著說不知,只要它放寬心情,多吃多睡長肉,未來之事,總有一日會到,毋須急于現在看透。
天女不說,天女的兄長口風更緊,白發天人,淡眉淡睫,衣袍彷山嵐輕煙,如雲似霧,曾是它擺在心里的偶像,暗暗立誓,將來也要成為他那般的仙。
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睿智的眸,合藏于眼瞼之下,不輕易張開,卻又沒有任何事物能逃得過天眼。
他即遙遠,又慈愛,偶爾往天池來,對龍子龍女闡釋道理,並不特別偏愛誰,亦不疏離誰,無論二龍子戾氣重、四龍子脾氣糟或別家龍子資質駑鈍,總是一視同仁。
某日,小紫龍逮到機會,在白發天人座下賴著不走,追問同樣一件事兒,攸關它的未來。
白發天人剛從仙母宴席下來,許是飲了幾杯仙酒——清凜面容上,當然瞧不見端倪,遑論是醺態或酣紅——許是被小紫龍纏得煩,想打發掉它,天人開眼,澄若琉璃的瞳,比汪洋更闊達,也更深不可測,望向它時,近乎無色的眸,似有微光。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清淺平穩的嗓,緩且慢地,道來幾句,也僅有這麼幾句,天女急促趕來,阻止兄長再說下去,白發天人微微一笑,重新閉合雙眼。
閉了眼,也閉了口。
那話,小紫龍深牢記下,從沒忘過,直至今日,「它」已成「他」,當日听聞那番話的情景,歷歷在目,白發天人的神情和聲調,他也沒忘,天人沒有醉,他是恁般清醒,從不多言的口,從不泄天機的口,竟破例道出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