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屭?你不舒服嗎?你……」她可以由海潮傳來的波動,感覺到負屭激蕩起伏的情緒,他凜目抿眉,滿臉痛楚難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撫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踫觸到他,指掌已鉗入他的攏握,久久不松放。
「我沒事。」他不會讓腦海中該死的想像成真,不會!望進她深幽美眸間,這念頭更形強烈。絕對不會,管她心里是否有他,都改變不了他扞衛她的決心。
她不愛他,卻不能阻止他愛她,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個人的愛情一定圓滿,你愛的人也同樣願意愛你……
他將握進掌中的柔女敕小荑貼在自己頰側,輕輕廝蹭,吁然輕嘆︰
「我愛你你愛他……就維持這樣吧,不急著改變現況,也許有一天,你回漸漸覺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願意再苦等下去,變心愛上別人,至少,此時此刻,我們身邊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著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貪求的希冀,一顆心幾乎軟化。要能讓他說出這番低聲下氣的語句,得折損多少龍子至高的尊嚴,她何德何能,獲得他的傾心。
「我沒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吁嘆說道。
「這輩子沒有人敢罵我傻。」在她面前,他裝不出多凶惡的嘴臉。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這般的可愛。
「你還罵兩遍……」
第8章(1)
她的魚尾,一直沒有痊癒。
沒有任何外傷的燦金尾鰭,僅能輕緩拂動,稍稍泅挪短暫片刻,游不遠,游不快,有時她甚至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變回了人類雙腳,動手模去,仍只是踫觸到漂亮的金鱗尾鰭。
昂屭樂於暫代為足,帶她重游族人荒廢良久的故園。
她緬懷的家鄉一草一石,與她記憶中早已相去甚遠,有太多東西里沒在橫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難見原貌。她憑藉腦海內的相思,逐一覓尋哪處是族長爺爺最常坐的寶座大岩,哪處是她與姊妹們共居的螺屋,哪處又是族人們歡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里,本來應該有間螺屋,從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星岩,一閃一閃的,我當它是一大片銀河,很是美麗。由陸路仰頭望天,總感覺天好遙遠,沒有星岩來得好看……」
「那邊還看得出來,是鯨形石,我們在那兒下方團團圍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護獸黑蛟的骨骸,已經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說著,他听著,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沒有悲傷哭泣,只看得見淡淡的懷念愁思,他緩漫步行,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望去,試圖認識她自小生長的環境及故事。
「海牢由這方向過去……是我和他頭一次見面的地方,他被關在里頭,但我覺得那不是『關』,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縛,我總有這種感覺……他與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沒有魚鱗,也不是蟹人或鰻精……」
這並不是負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對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情史不感興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听……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玩意兒?」負屭隨口問。說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問過,他只教我猜,我猜過好多好多種,他都搖頭。」
「沒有告訴你答案?」存心隱瞞吧,小人。
「我听見鮫鯊那時候喊過……說他是龍子……」
「連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盜竊身分也不算什麼。」負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對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濕潤。
正因為一直如此,正因為不曾有過例外,才更教她難以釋懷,不懂為何「負屭」會棄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憐愛她,見不得她落淚,又怎會忍心任她在人界陸路傻等……
「是他把你帶上陸路的嗎?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沒陪著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說,我們整族人遇見鮫鯊偷襲,他只來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里,我第一次看見他流露出驚慌恐懼,我不曾見過他那樣,他在我心目中,是個無所不能的強者,我無法想像,有誰能令他懼怕惶恐?鮫鯊嗎?它們之於他,明明弱得不堪一擊,他為何非要我踏上陸路不可……」
可惜這個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隨「負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沒。
「沉默的他,平時話便不多,對於你剛才問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訴我……」
昂屭不情不願地走近海牢,橫陳傾倒的牢柵,囚不住任何東西,一些魚兒小蟹,躲在里頭,佔地為王。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邊?」殘忍的假設,不無可能。
「我寧可相信,他無情無義地活著,活得很好。」
逃避現實嗎?也罷。負屭不多說了。
「讓我下來。」她輕聲央求,負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鰭支撐著她挺立,她慢慢游去,撫模著一石一柱,當她前行數寸,回過頭來,眸兒因那道直射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樣暴露在光芒之中的負屭,與記憶里殘存的美景交疊融合,曾教她驚為天人的「負屭」,此刻挺立於眼前的龍子負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將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時候連我都會錯認。」
「被我知道是誰冒我之名及模樣,我絕不輕饒他。」負屭冷傲面容上,確實布滿殺意。
「你真倒楣,無事沾惹一身腥。」想想還頗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負屭,若沒有這張臉,你也不會對我多看一眼。」他還是拜冒牌貨之賜,才與她牽絲攀藤上關系,真教人不舒服。
「……是這樣嗎?」連她自己也不確定。
她有時想著,她若真是專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負屭」的情況下,不該對負屭產生關注,即便容顏相同,不是「負屭」就不是「負屭」,她怎能因為相似的五官及神韻,便把全盤愛戀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絕不能等於愛情的代替……
她必須坦誠,負屭,「負屭」,兩人都讓她心煩意亂。
「你在人界陸路上,沒有遇見半只令你怦然心動的雄人類?」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見『負屭』……看見他時,那種難以挪開視線的感覺嗎?沒有,我沒有遇見,當了人類如此多年,對於人類,我仍是會怕。」她回答完,也覺得對他同樣好奇。「你呢?談談你吧,以前有沒有刻骨銘心的愛人,曾不曾愛上過哪條氐人?」
「沒有。」
「龍女?」
「沒有。」
「天女?」
「沒有。」
「真的?但總有雌氐人很愛慕你吧?」光那張臉,就是少見的世間凶器,專司用來屠殺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只曾經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給我,拜托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嗎?」
「若有,我此時怎會在這里?」應該在龍骸城的溫暖床榻間,擁抱他的六龍子妃才對。
「是只怎樣的魚姑娘?」她對於喉間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議及羞愧,希望他沒有听出她不該有的翻騰起伏。
「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著情歌,說是要求偶,這樣還不夠,她跳起舞來,繞在我身邊打轉,說他們一族向來總是雌性主動出擊。」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麼記憶片片段段,拼湊不出一個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開口說了出來之後,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憶……
確有其事嗎?他身旁有過這樣一條魚姑娘嗎?好像……又沒有,不會是他把夢境里的片段誤以為曾經發生過,拿出來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