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永遠不會是解月兌。
與其抱著怨懣離世,不如把她拉出感情泥淖,由那男人帶給她的夢魘糾纏中逃離,才是真正解月兌。
或許他太自滿,拿自身想法加諸在她身上,分明是他不舍她死,還編派許多藉口及道理要說服自己,攜她逃出龍骸城是最正確的選擇。然而,逃,對她真的好嗎?抑是對他自己好罷了?
反正她連她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就給他好了,他會比她更珍惜、更愛護。
傍他吧,他要。
昂屭被自己如此強烈的念頭震住。
向來冷淡的他,對人對物對事,從不曾擁有過非得握在手中、抱進懷里不可的偏執。他不像大哥好音律,二哥好刀劍,五哥好煙火,更不若九弟好吃食,他沒有特殊的嗜趣,他總是置身事外般,看著他人的追逐或汲汲營營。
可是他想要她。
看見她不愛惜她自己,他感到憤怒,胸口更有一絲絲悶痛,假如他沒弄錯,那應該有個名字,叫……
心疼。
從在海岸上,看見她顫抖著身體,獨忍「月兌眙換骨」之疼,承受縴足重新變回魚尾的劇烈痛楚,狼籍小臉上,有淚有汗,長發散了亂了,唇咬得死白,那時,他胸口的揪悶,便未曾止歇,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我不會與你毫無瓜葛,之前或許沒有,之後一定會有。」負屭在她面前蹲下,與她對視,一字一句,聲調淡然,卻堅定如鋼,蘊含著不容誰來扭轉或說服的力量。
魚姬被他的眼神緊緊鎖咬,那片深邃如海的幽藍色眸光中,清晰倒映出她的驚懾面容。他的話,與其說是陳述,更偏向於宣告,宣告接下來她逃不開躲不掉與他沾染交纏的命運……
「不會有『之後』……」她想要反駁,搖晃螓首,聲音顯得虛弱無比,做不到他淡然中依舊鏗鏘有力的語調。她想逃,奈何魚尾軟綿無力,帶不了她遠離開他,而他,更不容許她逃。
她身子稍稍挪動半寸,拉開微小距離,一瞬間又被縮得更短——輕盈縴細的嬌軀,因他施力輕托而偎入他懷里,隨即,炙燙的唇覆上她的,吮去她剩余的驚呼。
昂屭輕易按壓她的雙腕,分扣在她白皙芙顏的兩側,他伏挺於她上方,將她囚困身下,吻得不深,淺嚐即止,只是他沒有立刻退開,仍舊與她唇唇相貼,氣息近在咫尺,交融著,分不清是他的灼熱,或是她的急促。
「這便是瓜葛,夠不?若不夠,我不介意再加深你我之間的瓜葛。」最後兩字,他刻意放輕了嗓,氣音大過於聲音,把「瓜葛」低吐得遠富深意,灼紅她的腮頰,她听得清楚,他所謂的「瓜葛」,意欲為何。
他以長指撩開她一繒隨潮逐流的細軟發絲,卷在指節間纏著、繞著……
「看著我。」負屭以掌固定她的臉頰,教她無處能逃,被迫迎向他看似冷凜,實則炙燙灼人的目光。她已經在看他了,自始至終沒有挪移目光,他卻仍做此要求,令她不解,直至他薄唇再啟,續道︰「不要把我當成他,不要看著我時,又在我身上找尋他的影子。我是我,與他不同,我不會像他軟孬,踐踏你的真情,拋下你不聞不問,任由你孤單受苦百年。選我吧,讓我取代他,遺忘那個不負責任的混帳東西,不要再為他落淚神傷,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值得你的眼淚,它給不了你的,我給。」
魚姬為負屭的剖白而驚撼不已。
他……
這番話,是……
「為什麼?」美眸填滿疑惑,呢喃問著,問他,也問自己。
她知道自己面對負屭時所產生的紊亂起伏,是因為他的音容,他的風姿,他的言行,再存有她深愛的「負屭」影子,有時瞧他瞧得出神,錯當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太相似了……也或許只是她自以為的相似。百年來的記憶,是否鏤骨深刻?抑是隨光陰日益磨減,那人的容貌,那人的聲音,真如她印象中雋永?會不會是她將負屭的身影與「負屭」重疊?她的「負屭」興許沒有這樣的眼神,也可能她的「負屭」沒有他高,或者她的「負屭」說話方式更輕一些?
她已經無法確定,她心目中的人影,過了百年,是否清晰如昨?她真的沒有記錯嗎?她的「負屭」真的像極了他嗎?她幾乎快要回憶不起來……
她對負屭,極可能是移情作用,所以她的目光追逐著他,她看著他,她想著他,她會注意著他。那是心動嗎?她不知道,但無法否認的是,負屭一再影響她的思緒,左右她的情愫……
可他呢?
他眼中的她,該是一只愚昧憨蠢的笨女,傻傻在人界陸路守候著不會歸來的人兒,將自己弄得連海底家鄉都回不去,舍棄一切,換來被負心拋賤的淒涼下場,他該對她的行徑嗤之以鼻,不齒她,鄙視她,而不是……
他怎會對這樣的她,說出那番惹人誤解的告白?
他怎會喜歡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沒有理由,她不相信。
所以她問,問得百般迷惘。
「為什麼要取代他,給我他所不能給的?你為何這麼說……」
「你,就是理由。」負屭回答她。
「我?」
「你的堅強,讓我折服。」
「我一點都不堅強,你看錯了……」她軟弱至極,沒有膽量接受自己被拋棄的事實,甚至連獨自站起來的力量也沒有,甘願任人宰割。她不是無懼於死,她是恐懼著活。
「你的愛情,很堅強,到現在,我仍沒從你眼中看到你對那段錯戀的怨恨及後悔,你很專一,被你愛上,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第7章(2)
「那不是堅強,只是死心眼……」
「以旁觀者立場來說,我討厭你的死心眼,但若角色變換,成為你心中的男人,我喜歡你的死心眼。」
「你這不是很矛盾嗎?你都說了,我的愛情很堅強,很專一,我又怎麼會放下我心中的那個人,讓你取而代之呢?我若這麼做,愛上這樣的我,你豈不是自掌嘴巴?」她不帶嘲諷地笑著,夾雜一絲苦甜,眸光定在負屭——這個俊凜致雅的尊貴龍子身上,他值得更美、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滿身創傷,無法專心愛他的她。
「我不會再愛上別人,我只愛他,無論如何,這輩子,我只屬於他,即便他不再回來,即便他再無音信,即便他變了心,斷了情,也抹殺不了他令我心動的那些點滴……可能是我讓你產生誤會,你很像他,而我太想念他,我利用了你,在你身上尋找他的一絲絲氣息當慰藉。若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深情凝覷你,那是因為我正看著他;若我的言行透露些許不應該有的眷戀,那也是我錯將你當成他,你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我也慢慢學著清楚,你不是他……所以,你後悔還來得及,犯不著為我,為了根本不可能愛上你的我,惹出麻煩,帶我回去,請求龍主原諒,或許仍不算太晚……」
她娓娓說道,看著他臉色逐漸鐵青,劍眉冷獰地攬攏,深深在眉心中央堆疊出明顯蹙痕,浮現的銀白龍鱗,在他鬢邊漾出鋒利劍芒般的光輝,瞳仁縮得尖細冰冷,她激怒了他,而她毫不覺得畏懼。
昂屭轟然起身,袍袖刷地甩出巨大聲響,高傲至極的他,該是無法容忍她近乎坦白的無情,她直勾勾望著他拂袖離去,頎長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氣走了他。
這樣也好,他一走,她就不會再光是看見他,都感到胸臆劇震,更不用再去抵抗她心里翻騰難平的洶涌,不管他是誰,因他而生的激動,背叛「負屭」的罪惡感,才能由她自己一個人獨自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