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退鮫鯊族這樣,面對族眾人的感激致謝這樣,連她先前一整早待在海牢與他自問自答時也這樣。
就連過了百年之後的現在,他仍是這樣。
面容上,瓖著精致細雕的五官,鮮少表露情緒,動怒時如此,高興時還是如此,了不起僅是眉峰淡挑,就算很富變化了。
若不是以前親眼見過他笑,她會真的以為他自出生後,便不曾有過其他表情。
魚芝蘭……不,這名字雖然跟隨她許久,卻不是她的真名,那是她在人界陸地上所代表的一個稱謂,企圖融人人類之間,成功假冒人類的必要之名,她不叫魚芝蘭,她是魚姬,族的僅存者。
她凝望站在海牢外的負屭,眼中看著他,腦海里卻是當日他以一抵百,擊退鮫鯊一族後,飄飄若仙地佇立她眼前,仿佛降世神祗,俊美得如夢似幻,從那時起,她的目光,便再也離不開他。
「你又在我身上,尋找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負屭並不喜歡被當成替代品的感覺,很不舒服。
「你……之前有受過傷嗎?像是跌了跤,撞傷頭腦,或是與誰拚斗,離奇地……失去記憶?」她落坐在海牢中那叢墨綠色海草間,不由自主地絞緊了它們,帶著一絲絲不該有的希冀,想為違背誓約的男人月兌罪。
對,他沒回來,是因為他身受重傷,還失了片段記憶,而非存心故意——她是這般編織過藉口……
「不,我不曾受過傷,不曾失去記憶。」
那麼,你的記憶里,為何沒有我?她想吼著這麼問。
你記得自己在族待過的日子,與族人相識的點滴,代替黑蛟留在那里?!你記得有條傻小總愛跟隨你身邊,找你說話,不管你用多冷多淡的表情也不曾嚇退過她?!
你記得當那條傻小向你吐露愛意時,你難得流露出來的驚駭表情有多可愛,惹得傻小噗哧一笑……
「完全……不曾嗎?」最後,她听到自己平靜、沒有泄漏恨意地吁嘆。
「完全不曾。」他自己的武藝,他很清楚,而他自己受過傷與否,他更是明白。
原來,不是遺忘,而是不曾留存於心,連偶爾想起也都不配了,是吧。
她竟還曾經擔心過他的遲返,是出自於不可抗力的阻礙,怕他是在趕來見她的途中受了傷、遇了險,她提心吊膽,她忐忑難安,她急,她慌……殊不知,一切真相明了,嘲笑她的愚蠢無知。
那時掉的淚,那時操的心,算什麼呢?
「你懷疑我是那個欺騙你的男人?!」負屭總算听懂她為何天外飛來這莫名問句,一股怒意升騰。
「……」她不否認。
「我以前不曾見過你,在人界陸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見過你,我不可能毫無印象!」她不是個教人見過即忘的平凡女子,他當時腳踩騰雲,由數尺高的雲端覷她,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沒有漏看——他根本自頭到尾無法將眼神從她身上挪開,她有一股風韻靈秀,吸引他注目,他不曾對一個女子如此凝視,假設他與她不是初次見面,他必定會在第一眼認出她來。「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他無比篤定,否決她的猜測。
「……我已經不知道找認識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也無所謂了。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我無言苛責,亦不再追問孰是孰非,現在想想,或許當初他連名字都是謊言。」她淡淡輕喃,聲調持平。不聞起伏激動,更無恨意,她只覺得倦累,無論是身體或心靈,她好似馱負太久的沉重巨石,渴望卸下那快要壓垮她的無形重量。
愛得很累,等得很累,她已經沒有其他心力再去背負恨。
她像一攤無波無漪的死水,不願再生悸動。
昂屭森寒咬牙,字宇冰冷如雪,「那家伙到底叫什麼名字?!我不介意破例浪費一些時間,把他五花大綁到你面前,任由你泄憤處置!」若她打人力氣不夠,他可以代勞,教訓那只讓她露出心死神情的混帳龜崽子!
「負屭。」
「嗯?」他以為眼前小受他打抱不平的怒火所感動,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更以為她準備替那家伙求情,央托他別出手傷害她深愛過的男人,她若膽敢在此時還幫那家伙說話,他絕對拂袖而去,掉頭走人!
藏於卷翹睫兒下的瑩瑩水瞳,一眨也不眨,目光凝結在他臉上,眸里倒映著他義憤填膺的怒顏。
她輕輕說道︰
「他說,他叫負屭。」
第5章(1)
同名罷了。
說不定,只是同音異字,也可能是她听錯了,當然更不能排除,有人冒充龍子威名,去欺騙無辜少女芳心——
龍子有九只,從頭數來,他不在一二,由尾算去,他不是八九,更非龍子中最好出風頭的那幾條,何以挑中他來冒名頂替?!
他不得不懷疑,元凶是否有可能正是他那群玩興旺盛且不知收斂的兄弟們,故意要惡整他,冒他之名,仿他容貌,才害她誤會他是罪無可赦的該死負心漢!
可惡,他為何要為了不是他做過的事,而承受她不諒解的怨懟眼神?!
他說,他叫負屭。
尤其是她輕吐此語時的口吻,雖不疾不徐,听進他耳里,卻更像指控他說謊卸責、敢做不敢當的冷嗤。
她被一個叫負屭……或者是負戲父系副夕誰知道是哪兩個同聲字的家伙所騙所棄,但那個「負屭」並不是他,只是一個長得像他的男人。很巧,巧得很不可思議,可誰能保證絕對不會發生類似的離譜事件?!
眼前不正是一例?!
他莫名其妙淪為鐵心無情郎,更因為那只同名混蛋而遭她排拒,這已非一個「嘔」字所能囊括解釋。
他咽不下這口氣,心情浮躁,徹夜輾轉無眠。
他何曾如此受某事影響?被牽制,被左右,分不清是無端讓人冒名的不悅居多,抑是她投注而來的目光教他難以忍受,那是夾雜淡淡的怨,淡淡的愁,淡淡的恨,淡淡的眷顧——不該是給予他的,她透過他,看著另一個男人。
另一個男人!
翌日,海天未明,他便去了海牢,她依舊靜坐海牢一角,不知是醒得更早,還是同他一樣,整夜未睡。
海波輕輕,撫揚絲縷長發飄飄,她靜謐柔和的神情,以及眺望好遠的幽然眸光,美得像畫;當她見他踏進海牢,粉唇因訝異而微掀,更是艷絕得教人屏息。
「你見過我幾個兄弟,他們之中,有誰讓你覺得似曾相識?!有誰的眼神和你口中的『負屭』相同?!」
他來海牢的時間很早,已使她頗為驚訝,他一出口的問題,更令她愕然。
「為何這麼問?」她沒有向他泅近,兩人間,阻隔著縱橫交錯的鐵珊瑚,她在牢內,他在牢外。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
她輕輕一嘆,「我不認為這件事還有深究的必要。」
她無意去思考真相,它已經不重要,她的負屭是誰,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眼前的男人,有她熟悉的容顏,熟悉的聲音,但他堅持不識得她,與她並無瓜葛——對她而言,她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他,他的一切她是如此熟稔,他卻告訴她︰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
不是他,那是誰?
為何要頂他外貌,冒他姓名,出現在她生命中?
或許她真的是傻到受了欺瞞蒙騙,活在一個漫天大謊里,愛上一個她以為叫做負屭,實際上卻連名字都不願讓她知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