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實太好欺負了,不爭不吵不耍潑不胡鬧,就連該生氣都不知道,而且她還等他等了那麼久——當他舒舒服服的窩在家中軟軟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單一個人,待在原地,以為他會回去。以她那種老鼠個性,就算肚子餓,也絕對想東想西,怕去找尋食物的空檔,將錯失與他見面的機會,然後,她會隱忍下來,非到萬不得已,餓得幾乎快昏厥過去,她才會快去快回,一回洞里,沒看見他的身影,又自責著為何要離開洞里————她一定會這樣胡思亂想,依他對她的認識,一定會!
梟朝她撂下狠話威脅,不等她做出柔順的應允,便逕自騰空閃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要吃他。
「養出這種兒子,我覺得……好丟臉。」 梟他娘捂著臉,顏面無光。
「抱歉。」 梟他爹為自己兒子所做的可恥事,向小疫鬼表達歉意。
她搖搖頭,回以微笑,眼淚卻掉下來,布滿雪白雙腮,努力想替 梟說好話,腦里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簡單不過的貧乏詞匯︰「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過,最好的……」
他那只家伙有資格稱之為「最好」?
小疫鬼,你這輩子到底都是遇見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時浮現此一疑問,並對她表達默哀同情。
「請你們,善待,他,他……本性,不壞,現在,對于,惡獸,和神獸,的並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是,很喜歡,你們,他好、好幾次,都提,提到,你們,臉上,帶笑,請你們,疼愛他……」她真笨,連想清楚表達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訴 梟的家人,請不要因為他曾是惡獸便不愛他,她看得出來, 梟喜歡他的家人,從他的言談之中,她感覺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彎彎的,手舞足蹈告訴她,關于他們那一段愛情故事;說道三名姐姐,他雖咬牙,可滿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們長大,如何如何從野獸口中拼死搶救她們的小命,如何如何當雙親不負責任又溜出去恩愛相隨時,獨留他一個孩子,照顧三只貓兒大小的姐姐,又是喂女乃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棄,實則對于家人的共處,充滿了喜悅和驕傲。
「他都那樣對你了,你管他死活干嘛?!」瑤貅替她打抱不平,雖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臉無情的性子,可對照此時小疫鬼淚中有笑的寬宥,她真覺得身為貔貅是件可恥的事。
「請,不要,怪他……是我,以為,可以……在一塊,我太,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著,光,我……」她垂下頭,沉默。連想責備自己,都找不出適合的用詞,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願意改變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時光,將 梟帶回她身邊。
她沒有多言,斂下面容,駝彎背脊,屈曲的瘦小身體,奔入野林深處,暗色衣裳與樹蔭相融,失去蹤影。
「我們貔貅……實在是很壞的東西。」玲貅忽而吁嘆,有感而發︰「對感情輕慢看待,認為它可有可無,想在一起時熱呼呼,不想在一起時冷冰冰……勾陳哥哥說過,我們貔貅一旦愛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塊金,給一座金山,而愛上一只不愛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貝陳雖是她們娘親的同輩,但他千叮嚀萬交代,叫聲「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這類敬稱,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寶寶那只沒心肝的臭家伙,始終亂棄這種缺德事,他做起來也太順手了吧——」為人娘親,養兒失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娘,記得臉要留給我!」瑤貅絕對要替小疫鬼多耙他個七、八下,捉花那張頂著俊美無儔就去拐騙無知少女的可惡嘴臉!
「……若真沒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遠離危險,不要隨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親,意有所指,道出兒子反常之處。
要是真的冷血無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舉手之勞?」
「你哪一次見過你寶貝兒子憑‘舉手之勞’在做事?」他反問愛妻。他們的兒子可是個大懶人,人生中沒有「舉手之勞」這四字存在。
「嗯……‘舉手之勞’從妖鳥蠱雕口中救出他姐姐們。」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為此摔斷兩根肋骨,被妖鳥爪子抓的滿身是傷。」當時情況危急,蠱雕曾是天人武羅斬殺的十大神獸之一,危險程度不在話下,憑稚兒模樣的 梟一人獨自對抗,哪可能毫發無傷、全身而退,況且蠱雕數量還非單一。
梟他娘大吃一驚,掩嘴低呼︰「他有受傷?我記得他當時邀功還洋洋得意說他的術力有多強大——」
「他在逞強,我發現他的傷勢時,他要我再三保證不準說出去,‘舉手之勞’毋須做到這種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認自己用性命保護瑛瑛她們,想掩蓋他的‘特地’。」
梟死愛面子的個性,確實會人前囂張狂妄,人後自個兒舌忝舐傷口。
「同理,他來這里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異口同聲︰
「特地。」
第6章(1)
疫鬼成群,聚集作亂,源起于長期受盡排擠、歧視、傷害而爆發的反撲報復。
天地混沌初開,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雙方,為爭地盤,為奪水源,鎮日激戰不休。當時,情勢是魔勝于神,尚未能稱之為「魔」的那方,驍勇善戰,好斗逞凶,每回爭戰便是豁命相搏,無懼之力最是驚猛,他們不怕死、不畏傷,缺手斷腳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邊完好的手腳繼續揮舞攻勢;反觀尚無人敬為「神」之方,心思縝密,策多識廣,不似「魔」方沖動嗜戰,卻因諸多顧忌及憐憫之心,使他們與「魔」方之戰,並未佔得便宜。
長達數百年的水火搦戰,兩方各有勝負輸贏,死傷之數難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變「神」、「魔」之爭的結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無月深夜,數百只疫鬼聚佇水泉之中,個個閉目凝神,釋放身上疫毒,順流而下,泉勢湍急奔放,將融入水里無色無味之毒攜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飲縱樂,在泉水匯聚的湖畔嬉戲打鬧,徹夜未眠地慶祝白日擊窺「神」方人馬,活得勝績一次。
他們躍進湖里泅泳,舀水互相潑灑,玩累了,豪邁地埋首于湖中,大口大口啜飲冰冷水液……
一夜過去,曙光普照,金芒由遠方墨綠山巒透射,驅盡殘夜的黑暗,前一個時辰還熱鬧囂舞之地,只剩尸橫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雙眼暴突圓瞠,死況甚慘的尸體,暴斃于疫毒之下;染毒較輕者,聾啞癱瘓、七孔流血、貌毀傷殘,早已不知流竄到何處去苟延殘喘。
「魔」方近乎全軍覆沒,成不了氣候。
疫鬼立下大功,卻未得獎賞,「神」將「魔」方死絕殆盡的不人道慘死罪責歸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們行事毒辣,不存半絲悲憫,悖逆「神」方向來希冀以最少傷亡借宿結束雙方戰事的宗旨。
寶臣瞬間淪為禍首,有功未賞不說,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難言,辯無可辨。論口才,他們不及「神」方,論武斗,他們亦非善戰之流,只能咽下萬般無奈,頹喪離去。
然而,「神」方並未輕易放過他們,前有「魔」方之鑒,教訓歷歷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憚疫鬼,擔心疫鬼拿對付「魔」方那一套來對付他們,「神」方開始迫使疫鬼往暗處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殺絕,只趕盡,逼他們畏懼光明,成為見不得輝亮的卑弱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