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單只是散發一件事,她又不是沒見過他甫睡醒時相仿的模樣,可,那時的他還有「人味」,此刻的他,卻比她第一眼看見他時,覺得他像獸不像人的感覺更強烈。
人類的弱小,人類的無助,人類的綿軟如柿、一捏就爛……在他身上全然消失無蹤,他的五官雖仍是她熟悉的那些,但她很清楚地察覺,他,不一樣了。
銀貅湊鼻,在他身上東嗅西聞,他的氣息……變得好干淨,不是人,不是獸,當然,更不是鬼,像極了她聞慣的神味,此一猜測,讓銀貅眸里添了驚訝,抬頭與他相視。
「我確實是有些不一樣。」僅僅有些嗎?以前的他,可不會飛天遁地,更別提是與天將干戈相向,這是變成鬼魂後的改變嗎?那也改變得太凶猛了點,他很明白,他改變之處太多,多到無法細數,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由他口中輕吐緩述的那些︰「但我仍是方不絕,你月復里孩子的爹,你的夫君。」
「還夫君咧,你都休掉我了。」她故意擺出臉色嚇唬他。
「我是休掉陸小蟬,又不是休掉那只名喚「銀貅」的貔貅。」
「歪理。那件事,我還沒原諒你呢!」休書事件,她心里早已淡忘掉憤怒,只是仍有些不甘,自己竟被他輕易休離,男人心,超絕情。嘴上說的「沒原諒」,九成虛,一成真。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也不曾後悔當時那麼做過。」
「為什麼?!」銀貅幾乎整個人彈跳起來,雙眸燃火,對他的答案明顯不滿。「你那時是真的以為我是妖,所以巴不得快快趕我走嗎?!你們人類的愛情,只取決在對方是不是同類?!只要一發現對方不是人,你們就收回全部的愛,管它曾經多濃情蜜意、生死相許,一概打散,當它是個屁?!」
她的反應仍是激動掛帥,一古腦宣泄不滿。
「那時我已經知道你是神獸貔貅,不,應該說,在那之前……從我改口喊你「小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身分。」
銀貅怔住。
「那……那距離你丟休書給我,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你——你知道我是貔貅?!」她好生驚訝。在他知道她是貔貅的那段時日中,他待她多好,好到足以教一只貔貅甘願永遠留下,在他身邊,與之相伴。
既然他早就知道,他為什麼還說出那番傷人的指控?!為何以此為理由,逼她離開方家、離開他?!為何假裝對她的敵意和嫌惡——
思緒本來零落散亂,現在卻逐漸拼湊成形,有了頭緒。
貝陳不願意給她的答案,加上方不絕輕描淡寫的透露,他死前突兀地呼喊勾陳,他的狠絕態度,他在她離開的同一日結束性命……總總在她腦中交纏,一經一緯,紡織出始末環節。
「是勾陳教你這麼做的?因為他知道你的死期,他要你故意讓我恨你怪你埋怨你,憤而掉頭離去,如此一來,我根本不會知道你死去,他想……使我別太傷心難過,我說對了嗎?」這是她做出的結論,並且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自己的猜測相去不遠。
他已經死去,卻只記掛她,那時借著勾陳的法術走向海棠院的他,僅是一具甫斷氣的尸體,他說得多絕情,驅趕她驅趕得無所不用其極,他拿劍向她,他寫下休書,他喝令她滾……那些要耗費他多大的氣力和心傷?
他想著在自己死後,如何不害她哭,不害她疼痛,不害她嘗到死別,寧願被錯認為負心漢,擔下她的臭罵、怨恨及怒火……
方不絕沒有點頭或搖頭。她猜得泰半皆對,只是關于「理由」,並不單單是不忍她傷心哭泣,更深一層的原因,是擔心她的魯莽會闖下大禍。
結果,大禍是闖了,他也必須算上一份——天不願容許的孩子,還有,他私逃黃泉,更打傷三名天將,已經……無法粉飾太平,他希望換取她平安快樂的消極逃避,再也沒有意義,她仍是受了傷,仍是身陷險境,仍是差點失去孩子。
「你怎麼這麼笨?!怎會去听勾陳的話而忽略我再三擔保過的——我會保護你,誰都不能從我身邊搶走你!就算是我一時大意松懈,害你死去,遭鬼差拘走,我也一定會硬闖地府,救你出來——」銀貅的豪氣話語,被方不絕的笑嘆打斷。
「小銀,這才是我與勾陳真正害怕之事。」熟知她的性子,她確實會那麼做,不許誰帶走他,她光是方才說著,便一副要同誰拚命的狠樣,若當時她在場,直接與鬼差杠上,後果不堪設想。「你的莽撞和不顧一切,教誰放心得下呢?」
銀貅又是一怔,慢慢領悟,咀嚼他的用心良苦。
「你……就是不希望我犯險去把你救回來,才連死都不讓我知道?」
「我要你毫發無傷,連一絲絲的不測都不會有,哪怕是以仇視我為代價,詛咒與我百世不再相見,我也要完成這個心願。」方不絕輕觸銀貅白皙芙頰,見她眼眶漸紅,銀眉攏蹙,結滿千言萬語,貝齒咬著唇,像是下一刻就會連串罵他蠢呆愚笨,又像是咬住嗚咽輕泣,隨時都會哇地爆出大哭,相較于她,他則是流露出擔憂的苦笑。「現在此一心願面臨的難題,不再是你恨不恨我便可以達成,而是「他們」放不放過你。」
「他們才不會!他們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只要是他們認定不該存在的人事物,他們便無所不用其極想抹去,當作從沒發生過,以正義和天道為名——」銀貅氣憤道。
對!她說得沒錯!頭上那群家伙就是如此!把我們妖物當成世仇,老找我們麻煩,我們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看不順眼,動不動就冠我們罪名,哼! 梟在一旁幫腔,他與神族也有深仇大恨,總是被神族追著扁,當然氣他們氣得牙癢癢。
方不絕的觀點倒與兩人不同。「對我們人類而言,他們被崇拜著,上香拈祈任我們求財、求名、求富貴、求姻緣、求風調雨順,在人類眼中,他們寬恕慈悲,憐惜眾生,能觀世音、聞世苦,應該不至于如你們兩位所言惡劣,難以溝通。」
他當過人,拜過神佛,求過平安,絕大多數的「人類」對于神佛皆充滿崇敬之心,相信神佛的庇佑及仙威,自然不似銀貅和 梟兩獸——前者听多了仙佛嚴懲惡徒的手段,後者則根本就是受懲惡徒中的某一只。
「你的意思是?」銀貅偏頭,不解其言。
「找他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談?你白痴呀?!在你剛動嘴要跟他們談之前,他們就先開扁了! 梟馬上傳來不屑嗤笑。
因為你一動嘴就是出口成髒,被扁活該。銀貅與方不絕很清楚 梟所得到的待遇全是自作自受,沒人想表達一些些同情。
「你覺得……他們會心平氣和與我們談?」銀貅對此抱持懷疑,有太多不好的前例,清楚告訴她︰神族的處世方式,便是鏟除所有他們眼中叛道之物。
哼哼哼,看到蠢母貅被打成這副慘樣,你還相信他們憐惜眾生?你腦子裝屎嗎?!呿,沒想到我未來的爹娘全是笨蛋。 梟酸不溜丟道。
「不準再說你娘是蠢母貅這種大不敬的話。」方不絕寒聲斥責,按在銀貅月復上的手充滿脅迫恫嚇,令 梟感到強烈壓力,乖乖閉嘴。
小孩子的劣性,要早點拈除,才不會越養越叛逆。
「我認為你想得太容易了,萬一他們不肯談,還是堅持要傷害我們的孩子呢?」銀貅對 梟的惡劣言語一點也沒在意,唯一懸念的,只有方不絕要與神族「談談」這項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