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十步,來到一處小亭,里頭已備妥茶水,文判與他雙雙入座。
「問吧。」文判不與他客套,兩人太熟,矯情的你來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傳言九代子孫都短命,原因來自于一個女人的詛咒。我覺得納悶,何以她隨口說說,你們地府便替她達成心願,真的改寫方家子孫命運,讓他們一個一個活不過三十?」勾陳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說道。「你知道我在說誰吧?」文判記憶力過人,點個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爾拿出來作戲誆人,他哪需要翻覽那本破書?每個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腦子里記下了。
有時誰來探問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過代表著他在惡整那個誰,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罷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與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對他們感興趣?」
「是我家小銀啦,她似乎喜歡方家的某人,又擔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為方家破咒,身為哥哥,自然願意替她跑這麼一趟。」他真是一個溺愛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為自己覺得感動吶。
「小銀?」又是他的哪號知心女伴吧。
「銀色母貅,又美又可愛。我可不會把她帶來給你看。」
他也不想,好嗎?文判睨他一眼,誰會像這只博愛神獸,見著女人便一副嘴臉,再者,他見人不見臉,只憑魂體辨識,五官美丑之于他,並無意義,魂體清澄污濁與否才重要。
「喜歡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喚方不絕,可惜其名雖叫「不絕」,方家卻僅到他為止,他死後,方家便正式絕後。」
「不是說詛咒了九代嗎?听說加算方不絕下去,不過才七代而已。」
「方不絕並無子嗣,其妻逃婚之後,他未再娶,同年壽終,來不及為方家留下血脈。」
「他這麼短命?」這答案出乎勾陳的意料,他與銀貅都以為還有兩年。
「二十八歲又四個月零七日。為救一名小乞丐,喪命于車輪下……應該說,傷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運,跌出去時,重擊到頭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詛咒應驗吧。所以我才來問,為何你們因一個女人三言兩語就竄改生死簿,用那麼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絕收拾起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勾陳不會被輕易唬弄過去,這種死法,很牽強吶。
「狐神大人此話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壽終正寢,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殺身亡,有人,連吃顆湯圓都會噎死,死法五花八門,真要全說齊,更不可思議的都有,方不絕命中注定那一劫逃月兌不過,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認勾陳扣下的罪名,何謂富改?這種指控很傷人。
「文判,說實話吧,你知道的,沒得到正確答案,我是不會走的,在這早留個十天半個月,我也無妨,反正我最近閑,跟久違沒見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應該頗有樂趣——」
明明不是恫嚇,對文判卻是最有效的威脅。
他只希望勾陳馬上滾。
「……方家男丁壽短,並不是詛咒緣故。」文判終于坦言︰「應該說,不全是因為詛咒。」
文判獨特的嗓音,溫醇中卻帶有冷情,冷情間又充滿鬼魅幽幽之調,他緩緩道來,一陣陰風拂過,拂得勾陳顫起哆嗦,而真正讓勾陳涌生雞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著一句的陳述,他瞧都不瞧勾陳一眼,仿若自語喃喃。
文判的說話聲,混在風中,地府特有的凜冽強風襲來,使那些斷斷續續的言語變得同樣冰冷,勾陳越是听,越覺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機,文判倒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
薄美的唇瓣,開開合合,臉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見緊張氣息,若有誰遠遠看見亭中兩人,會以為他們在閑聊著茶好香甜點好吃那些無關緊要之語。
直至言盡,文判端杯輕啜,為自己潤喉。
「方家竟然是……」勾陳仍處于愕然中,方才听見的事實,出乎意料的……驚人。
「所以上頭藉此機會,要修正‘方家’這個錯誤,讓他們活至三十,已經算是縱容與吞忍。」作了一出長達百年以上的戲,不過是不想落人口實,否則真要收拾方家,何須耗時耗力?
「看來我家小銀要難過好一陣子了……」勾陳失去笑容,皺起漂亮雙眉,為了方不絕早已注好的死訊。
她一定會哭的,會哭得很淒慘。
無論如何,勸銀貅離開方家,離開方不絕,不插手方家之事,是當務之急。
就讓方家這樣斷絕了血脈吧……
他怕銀貅陷得越深,會連她自個兒都惹禍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將小銀帶離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則萬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態更麻煩!」勾陳說完便要走。
「慢。」文判喚住他。
「干嘛?」他勾陳大神好忙,趕著要走,辦正事去。
「你來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諒,‘她’留了句話在我這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你听不听?」以人間算法來算,她確實是數年前才來。
「不听。我也留句話給‘她’。」勾陳回眸冷笑,平時待雌性生物總是和藹可親的他,媚容猙獰陰狠,方才與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虛假而不曾存在過,含笑輕快的嗓,哪里還在,只听他咬牙低狺,字字從牙縫擠出來︰「我,不願見你,情願死,也不見你。」
「我會原封不動,替你把話帶到。」文判不對勾陳留下的話發表任何意見,態度一如他看待世間眾魂來來去去那般淡漠疏遠,只是礙于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勸了勾陳一句︰「她留的每句話,你都不听,又怎會知道她想說什麼呢?說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樂,從此雙方再無瓜葛。
「她那種人會祝我幸福快樂?」勾陳嗤笑。「她別出現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樂。」
「你听個幾句吧,她說——」
「文判。剛剛那只鬼妹妹這麼可憐,我看你就幫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樣嘛,我賭你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勾陳擋話擋得突然,也擋得巧妙,笑容妖佞惡意,美,卻淬毒帶刺。果不其然,文判凜目變臉,甫到嘴邊的話又全咽了回去。
俊美鬼差連聲「告辭」也沒說,咻的一聲,人隨煙去,亭內再無半道身影,只丟下三字回音︰「快滾吧。」
第6章(1)
勸說無效。
貝陳早就知道事情不會太順利,不可能他叫銀貅隨他回去,她便乖巧溫馴地點點頭,說「是的,勾陳哥哥」——雖然他是有這麼幻想過啦……不過現實終究是殘酷的,他面對的生物,是以自傲自我自恣自負自滿自恃自命不凡為人生基底的神獸貔貅,而不是模模頭撓撓肚就會開心搖尾巴的小狽小貓。
當他明白告訴她,方家不能久留,快走,方不絕就要死了,他沒剩多少時日,不用再耗費精神與時間在他身上時,銀貅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一個听見心上人死訊的女人,不該那般冷靜,眉目間,增添了堅毅和決斷。
「從現在開始,我要貼身跟著他!」沉默良久之後,銀貅掄拳向天立誓,「有災禍擋災禍!有死劫擋死劫!哪個鬼差敢近他身,我就咬死誰!」
「喂喂喂,小銀……你這股氣勢是怎麼回事?你是神獸,不是凶獸,你想仿效凶獸禱杌,嚇退勾魂鬼差嗎?你冷靜一點、清醒一點,禱杌是闇息孕育,不歸地府管,就算他把世間弄得翻天覆地,地府也奈何不了他,無法大筆一揮,將他的壽命劃掉重改,所以他大老爺敢囂張跋扈,鬧進地府去︰你是父精母血所生,進輪回,排轉世,等投胎,地府不怕你作怪,你這世犯案,拖累下世受處罰,更打壞修行,何苦呢?」勾陳苦口婆心勸她,「生死薄里的方不絕是非死不可,幸好你認識他沒多久,交情沒多深,感情沒多濃,此時抽手剛剛好。來,哥哥帶你去吃頓好料的,有金有銀有瑪瑙,還有上好夜明珠,咱兄妹倆邊吃邊聊,邊聊就邊忘掉關于方家的一切,順路再一塊去找金貔,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可好……」